第5章(第3页)
小翠蹑手蹑脚地走到晨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他脚边。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上面还飘着几根没滤净的草梗。她指了指晨曦还在渗血的额角,又指了指碗,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焦急地示意他喝药。
晨曦看着这碗不知从何而来的、显然粗劣不堪的药,心头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座冰冷的大宅里,也只有几个奴仆,会对他流露一丝不带目的的怜悯。他艰难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小翠…谢谢你…”他端起碗,浓烈的苦涩气味冲入鼻腔,但他没有犹豫,屏住呼吸,大口灌了下去。药汁滚烫灼喉,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
小翠见他喝了药,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蹲在晨曦旁边,用袖子笨拙地替他擦了擦沾到下巴的药渍,又从怀里摸出半个硬邦邦的、已经发黑的麦饼,不由分说地塞到晨曦手里。
晨曦握着冰冷的麦饼,眼眶有些发热。他刚想说什么,小翠却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跳起来,指了指门外,又对着晨曦拼命摆手摇头,然后飞快地缩到一堆高高的柴垛后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几乎是同时,偏房那扇破门被一只穿着崭新鹿皮靴的脚粗暴地踹开了!
宝春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令人作呕的假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昏暗的偏房里扫视,最终精准地落在晨曦身上和他手里那半个黑麦饼上。
“哟,阿兄,躲这儿啃窝头呢?”宝春慢悠悠地踱进来,鹿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啧,这什么味儿?又脏又臭,跟阿兄你倒是绝配。”
他走到晨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尖踢了踢晨曦脚边那个空了的粗陶药碗:“还喝上药了?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如刀,不放过晨曦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晨曦低着头,攥紧了手里的麦饼,一言不发。
宝春冷笑一声,蹲下身,凑近晨曦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阴冷声音低语:“阿兄,别以为躲在这耗子洞里就没事了。娘让我告诉你…”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晨曦瞬间绷紧的身体,“你那些会动的‘小虫子’,还有你那个能‘预言’的破梦…最好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让我知道你再敢画一笔,再说一个字…”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就把你那点见不得光的‘本事’,还有你在柴房里藏的‘宝贝’,都抖落出去!你说…到时候,爹是会信你这个‘妖孽’,还是会为了保住他的官帽,把你…像扔块破抹布一样扔出去,嗯?”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侮辱性的姿态,用指尖重重戳了戳晨曦额头上刚结痂的伤口。剧痛袭来,晨曦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额上瞬间又渗出血丝。
“疼吗?”宝春收回手,看着指尖沾上的一抹暗红,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笑容,“记住这疼。下次再犯…就不只是疼这么简单了。”他站起身,掸了掸锦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沾染了什么秽物。
“哦,对了,”走到门口,宝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冲着柴垛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那个不会叫的‘小耗子’!再敢偷偷摸摸给这‘瘟神’送东西,小心我打断你的爪子,把你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偏房里回荡,充满了残忍的威胁。
柴垛后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宝春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大摇大摆地踹门离去。
偏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晨曦粗重的喘息和小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晨曦紧紧握着那半个冰冷的麦饼,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宝春话语中那赤裸裸的、要将小翠也拖入深渊的威胁。
他抬起头,望向柴房的方向,哑着嗓子,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小翠…别怕…”他顿了顿,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冰冷压在心口,“以后…别来了。东西…也别送了。”
小翠压抑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夜色更深,陈府正厅。烛火通明,映照着陈明远焦灼踱步的身影。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深青色常服,此刻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紧紧贴在身上。管家陈福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老爷,王侍郎府上…还是没回话?”陈福小心翼翼地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明远猛地停步,脸上肌肉抽搐,泄愤般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梨木小几!几上的青瓷茶盏“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碧绿的茶汤和瓷片溅了一地。
“回话?哼!”陈明远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那老狐狸!前些日子还称兄道弟,如今我陈家沾上‘房案’的晦气,又出了这档子妖异之事,他避我还来不及!派人递了三次帖子,连门房都换了副嘴脸!世态炎凉,不过如此!”他想起信使带来的安市城惨败的消息,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兵部推演的路线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若此时有人将他儿子那诡异的“预言图”捅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陈福,再备一份厚礼…不,备双份!用那对前朝的白玉镇纸!明日…我亲自去求见张尚书!总要…总要寻一条生路…”他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送礼求人,如同饮鸩止渴,可眼下,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陈福应了一声,脸上也满是愁苦,躬身退下准备。
陈明远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掩面。书房里那幅滴血的地图、晨曦惊恐茫然的脸、柳氏撕碎考卷时扭曲的神情、宝春看似天真实则阴鸷的眼神…还有安市城外唐军将士的尸山血海…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扯。
“妖孽…还是…天意?”他痛苦地喃喃自语。若真是妖孽,为何能精准预言军国大事?若真是天意,为何偏偏落在这个被全家厌弃、被视为不祥的长子身上?他陈明远半生谨小慎微,汲汲营营,所求不过官位安稳、家族绵延,为何偏偏被卷入这等滔天漩涡?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上他的心——或许…或许留下晨曦,这个能窥见“天机”的儿子…未必全是祸事?若运用得当…这会不会是他在绝境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一股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利用自己的骨肉…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去搏那虚无缥缈的“天机”?
“不…不行…”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可安市城惨败的消息,同僚的冷眼,上官的避而不见,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一边是万丈深渊般的灭顶之灾,另一边…则是魔鬼的低语。
他枯坐良久,直到烛火将尽,灯芯发出“噼啪”的爆响,才如同惊醒般猛地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挣扎褪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疲惫和冷酷。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最终,他只是颓然放下笔,对着虚空,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嘶哑地命令道:
“陈福…明日起…给…给大郎…换个住处。离柴房远点…那地方…太潮了。还有…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头上的伤。”他顿了顿,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药…用…用好点的。”
晨曦被两个沉默的粗使婆子半扶半架着,搬到了偏院一处稍向阳些的小耳房。房间依旧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至少不再堆满杂物,墙壁也还算完整,漏风的地方被草草糊上了。额头的伤口也被府医重新清洗上药,裹上了干净的细麻布,药膏带来的清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这突如其来的、微乎其微的“善待”,并未让晨曦感到丝毫温暖,反而像一层冰冷的油膏,糊住了他惊恐的心。父亲那审视的、带着复杂算计的目光,在搬动时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比额头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痛和不安。晨曦知道,这不是关心,更像是一种…对“工具”的暂时维护。
宝春很快就知道了消息。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带着狂暴的怒气冲进了柳氏的正房。
“娘!您看看!爹他是不是疯了!”宝春俊秀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一脚踢翻了摆在门边的青瓷鼓凳,“那妖孽!爹居然给他换了屋子!还给他请大夫用好药!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
柳氏正对镜梳妆,闻言,握着犀角梳的手猛地一顿,梳齿深深嵌进掌心。铜镜里映出她瞬间阴沉如水的脸,那双精心描绘过的柳叶眉紧紧蹙起。她没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慌什么?沉不住气的东西!”
“娘!这还不慌?!”宝春冲到柳氏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又尖又急,“爹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信了那妖孽的鬼话?被他那‘妖法’迷住了?他是不是要把这家业…将来都…”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眼中的嫉恨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柳氏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住口!你爹的心思,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眼神变幻不定,“你爹…是被辽东的败报吓破了胆!被官场上的冷眼逼急了!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那孽障身上这点邪门歪道,在他眼里,恐怕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海棠的甜香此刻闻起来却让她阵阵作呕:“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你爹…他现在被那点虚无缥缈的‘天机’蒙了眼!他越是这样,我们越要稳住!更要盯死那个孽障!绝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在你爹面前妖言惑众!”
她走回宝春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用力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寒意:“听着,宝春!收起你那点沉不住气的蠢样子!去!给我继续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给我牢牢盯死!尤其是…他要是再画出那种鬼东西,或者说了什么关于‘梦’、关于‘幽冥录’的疯话…哪怕只有一个字!立刻!马上!来告诉我!明白吗!”
宝春被母亲眼中的狠厉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但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并未消散。
柳氏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蛊惑:“你是娘唯一的指望!只要熬过这关,等那孽障没用了,或者…彻底‘病’得开不了口了…这陈家的一切,包括你爹现在那点痴心妄想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谁也夺不走!”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宝春额前散落的碎发,动作轻柔,眼底却毫无温度,“所以,为了你的将来…忍一时之气,懂吗?”
宝春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脸,那冰冷的抚触让他心头一凛,但“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这句话,像一剂毒药,又让他血液沸腾。他重重地点头,眼中的怨毒被一种更深的算计取代:“娘,我懂了。您放心,我定把那妖孽盯得死死的!让他连喘气都得看我的眼色!”
耳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只小手伸进来,飞快地在地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又迅速缩了回去。是哑婢小翠。她不敢进来,只敢在每日清晨洒扫时,趁人不备,偷偷留下一点省下的食物——有时是半个冷硬的胡饼,有时是一小撮咸菜。
晨曦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那轻微的声响,心头酸涩。额头的伤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这无望的囚禁和无处不在的窥视。他能感觉到,窗外,或者某个角落,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带着冰冷的恶意。那是宝春的眼睛。这“稍好”的住处,不过是换了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他不敢再画那些符文,甚至不敢回忆那些血色的梦境。宝春的威胁和小翠绝望的呜咽声,如同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所有的思绪。他像一具空壳,每日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一块小小的、温暖的光斑。晨曦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点微光。指尖刚伸进光里,他脑中毫无征兆地“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一幅极其破碎、模糊的画面骤然闪现!
不再是血色的安市城,而是一个…金碧辉煌、却让他感到极度窒息和恐惧的地方!无数穿着华丽宫装的人影在晃动,觥筹交错,丝竹靡靡…但画面中心,却是一双眼睛!一双美丽绝伦、却冰冷得如同万丈寒潭深渊的眼睛!那双眼睛穿透了所有繁华,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无情,直直地看向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晨曦的心脏!
“呃啊——!”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整个人从床上翻滚下来,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额头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包扎的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