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2页)
一声闷响,如同重物击打在朽木上。
剧痛瞬间炸开!晨曦眼前一黑,金星乱迸,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流进眼睛,染红了半边视线。一滴殷红的血珠,不受控制地滴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幅墨迹地图上“辽东城”的位置。
“滋啦——!”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那滴鲜血接触墨迹的瞬间,竟如同滚油滴入冷水,骤然腾起一缕细长、扭曲的黑色烟雾!烟雾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妖异地扭动了几下,才不甘心地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晨曦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和那缕黑烟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窗外,长安城的春夜依旧深沉。
永徽四年的大唐,暗流汹涌。二月,震动朝野的房遗爱谋反案尘埃落定,牵连甚广,吴王李恪被赐死,皇室血脉亦不能幸免。四月,边关急报飞传,高句丽与百济再度合兵,猛攻大唐的藩属新罗,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唾沫横飞,御前吵得面红耳赤。五月,感业寺的青灯古佛再也锁不住那个注定搅动天下的女人——武则天二度入宫,封为昭仪,后宫与朝堂的微妙平衡开始倾斜。
而陈明远,这位曾与房遗爱有过些许诗酒唱和往来的五品武官,在这场政治风暴过后,处境更是如履薄冰。同僚避之唯恐不及,上官的眼神也愈发疏离审视。他头顶的官帽,从未如此沉重而冰冷。此刻,儿子考卷上莫名浮现、又经鲜血异变的辽东地图,其标注的进军路线与关隘要害,竟与兵部几位大佬正在密室中反复推演的征辽方略核心部分惊人地吻合!这绝非一个十岁痴儿所能接触的范畴,更非巧合二字能够解释。
这诡异的墨图,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悬在了陈氏一门的头顶,也悬在了陈明远摇摇欲坠的仕途之上。
额头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处钝痛,让晨曦眼前阵阵发黑。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只想快些回到自己那个仅能遮风挡雨的厢房角落,舔舐伤口。刚走到自己那间位于偏院、紧邻后墙的破旧小屋门口,一个轻快得近乎刺耳的声音便从斜刺里传来。
“阿兄——恭喜呀!县试甲等第三,真是给咱们陈家长脸了!”
晨曦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
宝春斜倚在他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门框上,同样十岁的少年身量已比晨曦高出小半个头,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圆领袍,衬得小脸愈发白净。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样东西——一枚小巧精致的葡萄缠枝纹鎏金银香囊球。那正是晨曦仅有的一件体面衣裳——一件半旧的青布直裰上配的饰物。此刻,那点微弱的鎏金光泽在宝春指间转动,刺得晨曦眼睛生疼。
宝春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嘴角弯得恰到好处,可晨曦却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恶意和讥诮。
“听说,”宝春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亲昵又危险的吐息,喷在晨曦带着血污的脸颊上,“阿兄那份考卷…会变戏法?撕开了,还能自己长出地图来?啧啧,真真是神了!”他咂了咂嘴,眼睛里的光变得幽深,“这么好玩的事儿…阿兄怎么藏着掖着呀?”
晨曦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连额头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他浑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柴房…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他偷偷用烧剩的炭条,在捡来的破纸片上临摹的那些梦中出现的、扭曲诡异的血色符文……宝春怎么会知道?!
“你……”晨曦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宝春脸上的笑容倏然放大,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几乎要戳到晨曦仍在渗血的额角伤口,“我当然看见了呀,我的好阿兄。”他舔了舔自己红润的下唇,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狠狠扎进晨曦的耳膜和心里:
“就在柴房,那个破窗户洞外面…你画在破纸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红得像血一样的字…它们…会动呢。”他歪着头,欣赏着晨曦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巨大惊骇的脸,慢悠悠地补充道,“像…活的小虫子一样,扭啊扭的…真是…有趣极了。”
最后几个字,他拖长了调子,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晨曦的脖颈。
夜色浓稠如墨,将陈府深深庭院吞噬。书房内,灯花“噼啪”爆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在陈明远铁青的脸上跳动。他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一遍遍抚过书案上那幅由墨迹和血痕构成的诡异辽东地图。指尖下的“安市城”三字,墨色深得仿佛能吸走魂魄。
“妖孽…定是妖孽…”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地重复着,目光却死死锁在跪地的晨曦身上,带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猜疑,“那幽冥录…到底是什么东西?说!”
砚台留下的伤口还在晨曦额角渗着细小的血珠,混着冷汗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儿…真的不知…是梦…梦里…总有个声音…”晨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他不敢再提那血色的城池,更不敢提那些仿佛活过来的符文。
“梦?!”陈明远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胡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什么样的梦能画出兵部的绝密布防!连安市城外的水源补给点都标得分毫不差!你当为父是傻子吗!”他胸口剧烈起伏,官袍下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房遗爱案的阴霾尚未散去,任何一丝与“妖异”、“通敌”沾边的风声,都足以将这摇摇欲坠的陈家彻底碾碎。
就在这时,“笃笃笃”三声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老爷?老爷?”是管家陈福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陈明远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何事?”
门被推开一条缝,陈福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脸探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甲胄沾满泥泞的军汉。那军汉脸上满是疲惫和惊惶,嘴唇干裂,一进门,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便冲散了书墨的苦香。
“老爷,是…是辽东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兵部王侍郎亲笔!”陈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双手捧上一个封着火漆的细长铜管。
陈明远瞳孔骤缩!辽东!他几乎是抢过铜管,指尖微颤地捏碎火漆,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素绢。目光急扫而过,只看了几行,他脸上的血色便瞬间褪尽,捏着素绢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安市城…昨夜…昨夜子时…”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来自幽冥,“高句丽大将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夜袭…唐军…唐军先锋营…全军…覆没…”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幅墨迹地图上“安市城”的位置,又缓缓移向晨曦,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骇然和一种荒诞的确认,“血…血浸透了城墙下的土地…连旗杆都折断了…和…和这图上…标出的唐军营地位置…分毫不差!”
他踉跄一步,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素绢从他无力的手中飘落在地。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辽东信使粗重的喘息和陈明远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天意…还是妖祸…”陈明远的声音如同梦呓,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晨曦也彻底呆住了,梦魇中的血色竟真的成了现实!那幽冥录…到底是什么?
正院西厢,柳氏的佛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冰冷的戾气。她端坐在蒲团上,并未捻动佛珠,保养得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宝春则歪在旁边的锦榻上,百无聊赖地用一根金簪拨弄着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灰。
“娘,您还在为那个妖孽烦心?”宝春撇撇嘴,语调轻佻,“爹不是已经教训过他了?头都开瓢了。”
柳氏猛地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慈悲,只有淬毒的寒光:“教训?你懂什么!那孽障考卷上的鬼画符,应验了!辽东…安市城…昨夜唐军大败!消息刚到!”
宝春拨弄香灰的手顿住了,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瞬间凝固,慢慢转为惊愕,随即是更深的嫉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真的?他…他那破图…真说中了?”
“千真万确!”柳氏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后怕,“你爹方才在书房,脸都吓白了!那孽障…那孽障就是个祸根!他今日能画出辽东地图,明日就能画出长安城防!若被人知晓,陈家上下,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他陪葬!”
宝春坐直了身体,眼中恶意翻涌:“那还留着他做什么?趁早…”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蠢货!”柳氏低声斥道,眼神阴鸷,“现在弄死他,不是此地无银?你爹现在…心思可难说了!”她想起陈明远书房里那瞬间变幻的眼神,一丝寒意爬上脊背,“他若真信了那孽障有什么‘天授’之能…为了他那摇摇欲坠的官位…哼!”
“那…那怎么办?”宝春有些慌了。
柳氏深吸一口气,檀香味呛得她喉咙发紧,眼神却渐渐沉淀下来,透着算计:“盯着他!把他盯死了!尤其是他那些鬼画符…一张都不能留!还有…”她看向宝春,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不是会‘做梦’吗?给他加点‘料’,让他‘病’得再也起不来,做不了梦…不就行了?库房里有的是好东西…神不知,鬼不觉…”
宝春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可是娘…万一爹…”
“没有万一!”柳氏厉声打断,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你爹的官帽重要,还是我们母子的命重要?!那孽障活着一天,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刀!记住,你是陈家唯一的嫡子!这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你的!绝不能让一个妖孽毁了!”她猛地抓住宝春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宝春痛呼出声,“去!给我盯紧他!一丝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晨曦蜷缩在偏房冰冷的角落,额头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痛。他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宝春那带着毒蛇般寒意的威胁、父亲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那应验了的安市城血战…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吱呀”一声,偏房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窄缝。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个粗陶碗,怯生生地溜了进来。是府里一个负责洒扫、名叫小翠的哑婢,约莫八九岁,枯黄的头发,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她不会说话,一双大眼睛里总是盛满怯懦和茫然。
小翠蹑手蹑脚地走到晨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他脚边。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上面还飘着几根没滤净的草梗。她指了指晨曦还在渗血的额角,又指了指碗,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焦急地示意他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