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页)
永徽四年,暮春长安,县试考棚内却凝着一股沉滞的寒意。晨曦跪坐于低矮的考案后,案上青石镇纸压着素白宣纸。他握着那管父亲陈明远所赐的紫毫笔,指尖微凉。笔尖在纸上行走,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墨迹端正,力透纸背,一笔一划皆是他数月来在昏暗柴房中,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反复锤炼所得。
“圣人之道,忠孝为本。”
最后一字落成,他轻轻搁笔,吐出一口无声的长气。窗外柳絮纷飞如雪,几缕金线般的阳光穿过窗棂雕花的空隙,斜斜洒落,恰好映在墨迹未干的“本”字上,那点墨色竟似吸饱了光,幽幽一闪,旋即恢复如常。晨曦心尖莫名一跳,下意识抬眼望向堂上主位。
主考官李学正一身浅绯官袍,正襟危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晨曦抬头的刹那,那锐利的视线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他脸上。那目光深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直看进人骨子里去,带着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在他稚嫩的脸上停留了足有数息。晨曦心头一紧,慌忙垂下眼睑,只觉那目光沉甸甸压在身上,挥之不去。
放榜之日,长安县衙外早已是万头攒动。晨曦瘦小的身子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推搡着向前。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混合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臭。
“让让!让让!前头看清了没?”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晨曦脸上。是邻街张屠户家的儿子张二郎,他踮着脚,脸涨得通红,脖子伸得老长。
“急个屁!主簿大人还没出来贴榜呢!”旁边一个穿着半旧儒衫的中年人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呸!老子挤了半天了!”张二郎啐了一口,越发烦躁地往里拱。
晨曦被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咬紧牙关,用力稳住身形,小小的身子在人缝中艰难地向上钻。终于,前方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贴榜了!贴榜了!”
红纸耀眼,墨字如斗。
无数目光焦灼地扫过榜单。晨曦的心跳得像擂鼓,视线急切地扫过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猛地,三个熟悉的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陈晨曦,甲等第三!
周围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
“陈晨曦?哪个陈晨曦?”有人茫然四顾。
“还能有哪个?南城陈家巷那个陈明远家的长子啊!”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响起,是开杂货铺的王婆子,她挤在人群里,眼睛瞪得溜圆。
“啥?那个…那个陈家的傻子?”张二郎猛地扭过头,铜铃般的眼珠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晨曦,脸上混杂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甲等第三?开什么玩笑!”
“哎哟,可不敢乱说!”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妇人赶紧拉了拉王婆子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晨曦耳中,“你是不知道,这孩子…邪性着呢!都说他出生那会儿,天象就不对,屋里头阴风阵阵的,他生母柳夫人…当时就吓得厥过去了,这些年,听说都不太待见这长子……”
“可不是嘛,”王婆子撇撇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都说他身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晦气得很!”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如同无数根细小的毒针,密密匝匝地刺进晨曦的耳朵里,又顺着血脉钻进心底。他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一路红到耳根,火辣辣的疼。他猛地低下头,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他像条受惊的小鱼,拼命在拥挤的人潮缝隙中钻行,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刚挤出人群最稠密处,拐进县衙西侧一条僻静的窄巷,阴影骤然笼罩下来。一股大力猛地攫住他的后领,狠狠向后一拽!
“呃!”晨曦闷哼一声,身不由己地被拖进巷子深处更浓的阴影里。
巷子狭长幽深,青苔湿滑。柳氏站在逆光处,一身石青色暗纹襦裙,头上的银钗步摇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她平日雍容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嘴唇抿得死白,那双眼睛,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剜在晨曦脸上。
“孽障!”柳氏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如同指甲刮过粗糙的陶器,“谁给你的胆子!谁准你出这个风头!”
她扬起的手里,赫然攥着他那份刚被考官评阅过的考卷!那方方正正的折痕,那熟悉的字迹,在母亲手中,却成了一种罪证。
“娘亲!不要——”晨曦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失声叫道,下意识伸出手想去夺。
“刺啦——!”
刺耳的裂帛声狠狠撕裂了巷中的死寂!柳氏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承载着晨曦所有希冀的纸张,从中间狠狠撕开!纸屑纷飞,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蝶。
就在这纸屑飘落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被撕扯开的、本应零落四散的墨迹,竟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活物,在空气中诡异地蠕动起来!它们挣脱了纸的束缚,无视重力的牵引,丝丝缕缕,相互吸引、缠绕、重组。墨线在空中飞速勾勒、延展,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一幅清晰、完整、细节毕露的图画,赫然铺展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底地面上!
山川的脉络如苍龙蜿蜒,河流如银带穿梭,城池如棋子般星罗棋布,更令人心惊的是,上面甚至清晰地标注着唐军驻扎的营寨位置——赫然是一幅精密的辽东军事地形图!尤其图中央那座雄关,墨色格外深重,隐隐透出血腥气,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安市城!
柳氏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惊骇的苍白所取代。她死死盯着地面那幅凭空出现的诡异地图,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巷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夜,陈府书房。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案上投下摇曳不安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墨的苦涩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晨曦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砖面。他不敢抬头,只能看到父亲陈明远官袍下摆那圈深青色的襕边,以及那双沾了些许泥尘的云头履。那考卷的残片已被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铺展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微光。那些墨迹组成的辽东地形,山川城郭、驻军标识,线条清晰得刺眼。
陈明远的手指悬在地图上方,指尖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案上的图,又猛地抬头看向跪着的儿子,眼神阴鸷得像要择人而噬,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说!这图…你从何处窥得?!兵部机密,便是侍郎大人也未必能窥其全貌!你一个黄口小儿…如何得知?!”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几管狼毫笔簌簌作响,一方青玉镇纸也跳了跳,“讲!若有半句虚言,家法之下,休怪为父无情!”
晨曦浑身一颤,额头死死抵着青砖,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脑海中一片混沌。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未见过什么辽东舆图!
“儿…儿不知…真的不知…”他带着哭腔,声音细若蚊蚋。
“不知?!”陈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墨能自走,图能自显,你却不知?此等妖异之事,若非妖邪附体,便是…便是私通外敌!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父亲的怒吼如同重锤砸在心上。就在这极致的压迫和恐惧中,一个模糊的影像不受控制地冲入晨曦混乱的脑海——血!漫天遍野的血色!一座巍峨却残破的城池,仿佛被血浸透了,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中。无数穿着大唐甲胄的士兵肢体扭曲地堆积在城墙下,残破的旗帜在腥风中无力地飘卷。城门上方,一块断裂的巨大匾额斜斜挂着,上面三个被血污浸染得模糊却依旧狰狞的大字:
安市城!
“是…幽冥录…”极度的惊恐之下,这三个字如同梦呓般,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什么?!”陈明远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前倾,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钉在晨曦身上,“你说什么?!什么幽冥录?!”
晨曦猛地一个激灵,如同从噩梦中惊醒,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失神。他慌忙摇头,语无伦次:“没…没什么!儿胡言乱语!儿不知!真的不知啊父亲!”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
“孽障!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陈明远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狂怒和恐惧彻底焚毁。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块沉重的端溪老坑砚台,手臂高高扬起,带着破风声,朝着晨曦的额头狠狠砸下!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物击打在朽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