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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幽冥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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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一)

雪夜受刑

永徽二年腊月廿三,彤云密布,朔风怒号。十年未遇的暴雪,扯絮撕棉般倾泻而下,将长安这座煌煌帝都裹入一片混沌的素白。陈府偏院那青砖铺就的地面,早已被没踝的积雪吞没,成了冰寒炼狱。八岁的晨曦,单薄夏衣早冻成了冰甲,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随着他每一次无法抑制的颤抖,发出细碎而令人牙酸的破裂声,仿佛冰凌寸寸断裂。

“娘亲…儿…儿真的知错了…”

稚嫩的哭求声微弱如游丝,甫一出口,便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粉碎,连窗棂都未能触及。

正屋之内,暖阁如春。雕花窗棂透出融融橘光,映着室内人影。柳氏歪在一张铺设着厚厚锦绣坐褥的紫檀月牙杌子上,怀中搂着裹在银狐裘里的宝春,只露出一张粉团似的脸。紫檀嵌螺钿小几上,摆着个鎏金蜜饯盒子,盛着西域进贡的琥珀色糖渍梅子、蜜饯金桔,甜香四溢。柳氏拣了一颗最饱满的梅子,正欲送入宝春口中,宝春却忽地指着窗外隔着内门厢房外远远跪着的晨曦咯咯大笑起来,小胖手拍打着柳氏的胳膊:

“阿娘快看!快看!那个雪人在发抖呢!真好玩儿!像不像上元节咱们看的傀儡戏?咯咯咯…”

柳氏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那梅子稳稳地塞进宝春嘴里,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凉薄:“不过是冻僵了罢了。一个不知礼数、惹是生非的东西,罚他跪着已是轻饶。明日,让他堆个更大更好的给你玩,可好?”

她说着,拿起一方丝帕,细细擦拭宝春沾了糖渍的嘴角,动作轻柔,与窗外的酷寒判若两人。

侍立在旁的管家陈福,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穿着深青色棉袍,腰系素带,脸上沟壑纵横刻满风霜。他听着窗外风雪呼啸,看着窗纸上映出那几乎被雪埋没的小小身影,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惧。他犹豫再三,觑着柳氏脸色,小心翼翼地弓着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老仆特有的卑微与恳切:

“夫人…老奴多嘴…您息怒。大郎…终究才八岁,身子骨单薄,这雪…这雪实在太大了…老奴斗胆,求夫人开恩…哪怕…哪怕让他挪到廊下避避风雪也好?冻坏了…老爷那边…”

柳氏闻言,眼皮终于撩起,冷冷地扫了陈福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

“陈福,你在这府里几十年,是越老越糊涂了?规矩就是规矩!他敢顶撞家母,就该受这罚!老爷那边,自有我去说!怎么?你是觉得我罚不得他?!”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调高,尖利刺耳。

陈福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吓得浑身一颤,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触到膝盖,声音越发惶恐:

“夫人息怒!老奴不敢!老奴万万不敢!老奴只是…只是怕大郎万一有个好歹,外头人嚼舌根,说夫人您…说您苛待…有损夫人贤名啊!老奴一片忠心,都是为了夫人着想!求夫人明鉴!”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角瞬间冒出的冷汗。

“哼!”

柳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重新拿起一颗蜜饯,“外头人爱嚼什么舌根,随他们去!我柳如眉行事,何须看那些腌臜货的脸色?他身子骨健壮?冻一夜死不了!你少在这里聒噪,扰了宝春的兴致!”

旁边的赵婆子一张富态脸,忙堆起笑帮腔:

“就是!福管家,你太操心了!咱们宝春金枝玉叶,才是正经主子!夫人罚那不懂事的,自有夫人的道理!你老胳膊老腿的,快别杵在这儿吹冷风了,小心冻着!”她说着,还殷勤地把一个暖手炉往柳氏跟前推了推。

陈福嘴唇哆嗦着,看着柳氏冷漠的侧脸和宝春无忧无虑吃着蜜饯的样子,又看看窗外那风雪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小身影,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能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退到更暗的角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窗外,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好!要大大的!比西市胡商牵来的骆驼还大!”

宝春心满意足地嚼着蜜饯,甜腻的汁水让她笑弯了眼。秋菊忙不迭地奉承:“二郎说的是!赶明儿就让那大…外边跪着的堆个顶天大的雪骆驼!”

窗外,子时的更鼓艰难地穿透风雪的帷幕,沉闷地敲了三响。那声音仿佛敲在晨曦早已麻木的心上,也敲在老管家陈福沉甸甸的心上。晨曦觉得膝盖以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皮肉,啃噬骨髓。浓密的睫毛上凝满了细小的冰晶,视野模糊一片。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带出的白气在眼前扭曲升腾,恍惚间,竟隐隐拼凑出五年前那片诡谲山林深处,他曾惊鸿一瞥的那个巨大、阴森的“冥”字轮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比这漫天风雪更甚,悄然弥漫开来。

“轰隆——!”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陡然撕裂风雪!如同天崩地裂!西北角那株百年老槐树,碗口粗的枝干竟生生被积雪压断,带着千钧之力拦腰砸下!不偏不倚,正砸塌了柴房的屋顶!碎瓦断木四散飞溅,扬起漫天雪尘,连正屋的窗户都震得嗡嗡作响!

“哎哟!”

屋内的宝春吓得一哆嗦,蜜饯卡在喉咙里,小脸瞬间憋得通红。

“我的儿!”

柳氏大惊失色,慌忙拍打宝春的后背,“快!水!拿水来!都死了吗?!”

“夫人!是柴房…柴房塌了!”

秋菊扑到窗边,声音发颤。

“塌就塌了!惊着了宝春,小心你们的皮!”

柳氏厉声呵斥,一边手忙脚乱地照顾呛咳的宝春。

窗外的晨曦被这巨响震得浑身一颤,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那断裂处。只见参差的断口处,并非寻常的木质纹理,竟汩汩渗出暗红粘稠如血的树汁!那“血”蜿蜒流淌在洁白的雪地上,丝丝缕缕,诡异地蜿蜒、交缠,竟渐渐勾勒出一个古老而邪异的符咒图案,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寒意,比这漫天风雪更深更重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晨曦的心魂。他眼前一黑,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向前栽倒,彻底埋入了冰冷的积雪之中。

一直死死盯着窗外的老管家陈福,心脏几乎骤停!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冲出门外,嘶声大喊:

“快来人!大郎晕过去了!快来人救命啊——!”凄厉的喊声,穿透风雪,带着老仆绝望的悲鸣。

(二)

寒毒入体

三更的梆子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惶。巡夜更夫老周,裹着件破旧的羊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及膝的积雪,缩着脖子在陈府后巷艰难巡行。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方寸之地。行至陈府偏院墙外,他忽然听到院内传来老管家陈福撕心裂肺的呼喊!

“大郎晕过去了?!”

老周心下一惊,急忙扒开积雪凑近院墙缝隙往里瞧。待看清墙角积雪堆里那蜷缩的小小身影时,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孩子小小的身子蜷缩着,面色惨白如新糊的窗纸,不见一丝血色,唯有双颊反常地透出两团诡异的、火烧般的潮红!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下的积雪融化出一个清晰完整的人形凹陷,边缘处却凝结着一圈圈细密如针尖的霜花,晶莹剔透,排列得竟如同道观壁画里描绘的“尸解仙”飞升时足下的云纹!

“造孽啊…这…这柳夫人也太…”

老周又惊又怒,顾不得许多,翻墙而入伸手就要去抱晨曦。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孩子冰冷衣衫的刹那,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了原地!

月光恰好从云层缝隙中漏下,惨白地照在晨曦垂在雪地的一只小手上。那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指甲盖上,竟凝结着一层幽蓝色的冰晶!那冰晶薄如蝉翼,却闪烁着磷火般幽幽的冷光,在这死寂的雪夜里,显得妖异而骇人!老周只觉得一股寒气猛然袭来,头皮阵阵发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再不敢落下。

“来人!快来人啊!大郎…大郎不好了!快开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