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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幽冥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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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永徽元年的长安城,春寒料峭。料峭的东风卷着皇城根下未化的残雪,掠过坊市间高耸的望楼与连绵的灰瓦屋顶,带来刺骨的湿冷。东市喧嚣的市井声浪被重重坊墙阻隔,陈宅所在的安仁坊一片沉寂,唯有几声零落的鸦鸣划破寂静。

陈宅书房内,沉水香清冽微甜的气息裹着松烟墨的淡苦,在从雕花直棂窗透入的几道光柱中静静浮动、交织。七岁的晨曦跪坐在一个崭新的青篾蒲团上,蒲草紧密的纹理硌着他单薄的膝盖。他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小心翼翼,带着近乎虔诚的触碰,摩挲着身前紫檀木卷云纹翘头案几上,那方乌沉如子夜、触手生凉的端砚。此乃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亲赐其父陈明远之物,以彰其早年随军征辽献策之功。砚身方正厚重,砚侧阴刻着“忠孝传家”四个小字,刀锋遒劲,笔力如铁画银钩,深嵌入石髓之中,是陈家立身朝堂、维系门楣的无上凭证。今日,是他与嫡亲弟弟陈宝春的开蒙大礼。父亲陈明远极为重视,特意延请了致仕在家、德高望重的原国子监博士郑玄同老先生,为他们讲授儒家立身之本——《孝经》。

郑老先生须发皆白如雪,身形清瘦,端坐于主位一张铺着半旧青缎坐褥的榉木圈椅上。他身着浆洗得微微发白的靛蓝色直领对襟褙子,虽已反复穿着多年,显出几分旧意,但领口与袖缘镶嵌的那一圈云气纹锦缎滚边,依旧透出昔日的清贵与雅致。他布满皱纹的手捧着一卷纸色微黄的《孝经》注疏,声音苍老却沉稳,如同古寺里历经风雨的铜钟,每一个字音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震荡着书房内浮动的微尘: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老先生的目光扫过案前两个学生,在晨曦紧绷的小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在旁边坐姿随意、正摆弄腰间佩饰的宝春身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嗖——啪!”

猝不及防的破空之声尖锐地撕裂了书房的肃穆!紧接着,是窗外檐下传来一声凄厉至极、令人心头发紧的雏燕哀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晨曦浑身一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侧目循声望去。只见回廊的雕花栏杆上,弟弟宝春正一只脚踩着栏杆边缘,身体微微后仰,将那把金丝檀木为身、牛筋为弦的弹弓拉得浑圆饱满。一只羽翼未丰、绒毛稀疏的可怜雏燕,已坠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细弱的胸脯被一颗圆润坚硬的石丸洞穿,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鲜艳的血珠混着零落的灰色绒毛,在料峭的春风中无助地飘散。而始作俑者宝春,却因这“精准”的射杀兴奋得小脸涨红,颈间那串由赤金打造、镶嵌着小颗绿松石的璎珞项圈随着他的嬉笑得意地叮当作响。

“专心!”

一声厉喝伴随着凌厉的风声!那柄打磨得光滑沉重的枣木戒尺,毫不留情地狠狠敲在晨曦下意识抬起护头的左手手背上!

“啪!”

一声脆响,白皙的手背肌肤上霎时浮起一道蚯蚓似的、刺目的鲜红棱痕。火辣辣的剧痛钻心而来,晨曦猛地缩回手,眼眶瞬间泛红,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一丝呜咽泄出。

郑老先生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指着窗外,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拔高:“身为长子,不知勤勉向学,修身养性,反效那无知妇人窥探窗外闲事!心浮气躁,如何承继家业?今日便罚你抄录《孝经》首章十遍!日落前交予老夫检视!”

那严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得晨曦低下头,小小的身体在蒲团上缩得更紧。

(一)碎砚

午后的日影悄然西斜,透过书房南窗的直棂格子,在紫檀木案几上切割出斑驳跳动的光栅。那方乌沉的御赐端砚,静静地躺在光影交界处,触手依旧生凉。墨堂处微凹,如一方小小的浅潭,细腻润泽的石质是太宗朝端州进贡砚石中的极品,呵气成润,贮水不涸。晨曦忍着掌心灼烧般的疼痛,右手紧握着狼毫笔管,指尖却忍不住再次轻轻抚过砚侧冰凉的铭文。尤其是那个“忠”字,最后一竖如断金切玉,遒劲挺拔,锋芒内敛,可以想见当年宫廷御用刻工倾注其中的毕生功力与敬畏之心。

“阿兄,给我看看嘛!”

一个带着甜腻饴糖气味的嗓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宝春不知何时已溜进了书房,他午膳时偷吃的琥珀色麦芽饴糖碎屑还沾在唇角。他腰间那条鞣制精良的小牛皮蹀躞带上,挂着的羊脂白玉雕瑞兽佩件随着他蹦跳的动作乱晃,金线镶边的粟特风格胡服窄袖,毫不顾忌地扫过案几上摊开的书卷。

晨曦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护住那方端砚:“小心!这是御赐之物,碰不得……”

话音未落,宝春已带着一股蛮力扑了上来,胖乎乎的小手目标明确地抓向砚台边缘,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兴奋。晨曦慌忙格挡,两个孩子的手在砚台上方瞬间纠缠在一起。争夺推搡间,宝春那双养尊处优、肉乎乎的小手猛地一滑,随即又像是故意卸去了所有力气,骤然松开了紧抓的砚台一角!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那方乌沉如铁、承载着家族荣光的御砚,在空中无助地翻了个身,砚池中尚未干涸的些许残墨被甩出点点墨滴,它沉重的身躯在午后斜射的日光里,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朝着坚硬如铁的紫砖地面直坠而去!

“啪——嚓!!!”

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如同冰封的河面被重锤狠狠砸开!那声音如此刺耳、如此彻底,瞬间抽干了书房内所有的空气。

浓黑如漆的上品松烟墨汁,从破碎的砚池中泼溅开来,在地砖上迅速蜿蜒流淌,勾勒出狰狞扭曲的黑色溪流,肆意侵染着洁净的地面。最大的一块砚台残片,带着凌厉的棱角,崩飞到郑老先生皂色云头履旁。断口处,清晰地裸露出石质内部奇异的暗红色纹理,丝丝缕缕,如同人体肌肤下凝固的血脉,更骇人的是,在光线的映照下,那些暗红的纹理竟似有生命般,在墨汁的浸润下微微搏动、起伏!

“孽障!!!”

陈明远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他显然是听到了那声巨响,脸色铁青地冲进书房,头上的黑色软脚幞头都因疾奔而歪斜到了一边。他充血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尤其是郑老先生脚下那块刻着半个“忠”字的残片,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一股寒气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他劈手夺过郑老先生手中那柄沉重的枣木戒尺,甚至来不及分辨是非曲直,便挟着雷霆之怒,朝着蜷缩在案几旁、脸色惨白的晨曦劈头盖脸地抽去!

“御赐之物!你也敢毁!你……你这不祥的孽障!这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我陈家……我陈家就要毁在你手上了!”

竹尺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雨点般落在晨曦单薄的脊背和手臂上。晨曦痛得几乎蜷成一团,本能地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死死憋住。然而,他的视线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黏在满地狼藉的碎片上——那些裸露在断口、浸染了墨汁的暗红色石髓纹路,此刻竟如同活过来的血管,在墨色的滋养下诡异地蠕动、延展、彼此勾连!它们飞速地拼凑、组合,在他因剧痛而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形成了一幅清晰无比的图画:无数身披残破甲胄、面容模糊扭曲的阴兵,手持锈迹斑斑的长戈,在一片血色的荒原上沉默地列阵前行!阴风猎猎,死气冲天!

“爹爹莫气,当心身子!”

宝春甜腻得发嗲的声音适时地从陈明远身后响起,他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怯生生地拽着父亲的袍角,小脸上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孩儿……孩儿方才都看见了,是阿兄没拿稳,还……还故意把手松开了呢!”

他唇边还明晃晃地沾着偷吃的琥珀色饴糖碎屑,腰间那个精巧的、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鎏金镂空缠枝纹香囊,随着他故作姿态的瑟缩而轻轻颤动。

郑老先生看着宝春,又看看地上那幅由血色石髓和墨汁构成的、只有晨曦能清晰“看见”的阴兵图,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微微阖上了眼。陈明远则被宝春的话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理智,戒尺落得更急更狠,每一记都带着要将这不祥之子彻底毁灭的狂怒。

(二)雪夜受刑

子时的陈家祠堂,寒气森森,浸骨入髓,比户外的料峭春寒更胜十倍。祠堂内没有生火,只有供桌两端两盏青铜长明灯,灯芯上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两列黑漆供桌上层层叠叠、密如丛林的祖宗牌位映照得更加森然可怖。牌位上那些冰冷的姓名和谥号,在光影中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下方。最顶端那块金丝楠木所制、硕大沉重的“陈氏列祖”总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兽般庞大而压抑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晨曦赤裸着上身,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白日里戒尺抽打留下的道道青紫棱子,如同丑陋的蚯蚓爬满了他单薄的脊背,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更加狰狞。他被迫跪在坚硬如铁的冰凉青砖地上,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麻木的刺痛不断传来。

“知道错了吗?”

陈明远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从晨曦背后的黑暗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白日未消的余怒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手中紧握着那根三尺长、小儿臂粗的枣木家法棍,棍身事先浸透了刺骨的盐水,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散发出淡淡的咸腥气。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晨曦的意识在寒冷和疼痛的夹击下有些涣散,但白日里那方碎裂的御砚,尤其是那些血丝纹路在墨汁中蠕动拼凑出的阴兵列阵的诡谲幻象,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他艰难地张开了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

“父亲……那砚台……里面有东西……是红的……会动……”

他试图描述那恐怖的景象,为自己辩解一丝。

“还敢狡辩!!”

陈明远目眦欲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所有的恐惧、焦虑和无处宣泄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的家法棍挟着全身的力气和刺耳的破风声,朝着晨曦那布满伤痕的脊背狠狠砸下!“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今日我便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打死你这祸家的妖孽!”

“砰——!”

第一棍结结实实地敲在晨曦脆弱的脊梁骨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如同重锤狠狠击打在朽鼓之上!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炸开,沿着脊椎疯狂蔓延至四肢百骸!晨曦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背上伤口崩裂涌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青砖的缝隙交汇处。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晨曦强撑着睁开被汗水、泪水和血水糊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滴落在砖缝里的暗红色液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滴属于他的鲜血,竟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冰冷的砖缝间,如同细小的赤色毒蛇,诡异地扭曲、游走、彼此吸引、汇聚!在陈明远愤怒的咆哮和棍棒再次落下的呼啸声中,那几滴血迅速地融合、延展、勾勒……最终,一个边缘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足有孩童掌心大小的、古老而扭曲的篆书大字——“冥”——赫然出现在晨曦眼前咫尺之地的青砖之上!血光刺目,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

“说!是不是存了咒杀父母、祸乱家门的心思?!”

陈明远手中的棍棒落得更急更密,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晨曦压抑不住的、濒死小兽般的痛哼。陈明远的质问声嘶力竭,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房大人!房遗爱大人昨日刚被下狱!今日你就摔碎御砚!你是想引来灭顶之灾吗?!是想让全家……让陈家满门都给你这妖孽陪葬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祠堂的梁柱间嗡嗡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