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1页)
贞观二十年的秋风,裹挟着过早的寒意与肃杀,如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长安城南三十里外的无名山岭。枯黄的草叶打着绝望的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三岁的陈晨曦被这透骨的冷风一激,小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攥紧了母亲柳氏那鹅黄色锦缎衣袖的一角。冰凉滑腻的触感下,是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息——这味道,如同一个烙印,总在阿娘精心梳妆,抱着弟弟宝春,坐上那辆描金绘彩的马车,去赴那些他永远只能躲在门缝后偷看的繁华宴席时,从紧闭的衣橱深处幽幽飘散出来,带着一种将他隔绝在外的冰冷馨香。
“曦儿乖,看那边,”柳氏蹲下身,发髻间那支精巧的孔雀银簪垂下的细碎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晨曦冰凉的脸颊,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远处雾霭沉沉中一株虬枝盘结、形如鬼爪的老槐树,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清晨给宝春喂那碗名贵补药时蹭上的、如同凝固血迹般的褐色药渍,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显得格外刺目。“瞧那树上的棠梨,熟透了,红彤彤的,定是甜得很。娘去给你摘几个最大最甜的来,你就在这儿乖乖数星星,数到三百颗,娘就回来了。”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绵软,像哄着襁褓中的宝春,眼神却飘忽不定,如同受惊的雀鸟,始终不敢与儿子那双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所有污秽的眸子对视片刻。
晨曦仰着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他努力压下心头莫名涌上的巨大恐慌,乖巧地点点头,用带着浓重奶气的稚嫩声音应道:“嗯,曦儿等娘亲,数星星。”他看着母亲鹅黄色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和灰白如裹尸布的雾气中决绝地转身,裙裾拂过枯草,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一朵被无情寒风吹离枝头的娇花,越来越淡,最终被林木深处浓重的阴影彻底吞没。他小小的身子孤零零地钉在荒坡的冷风里,怀里紧紧抱着母亲临走前不容拒绝地塞给他的那个沉甸甸的鎏金镂空香囊,冰凉坚硬的金属棱角硌着他柔嫩的小手心,带来一阵阵钝痛。他不知道,这棵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槐树上,每一道深深刻入树皮的沟壑里,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指甲划出的、扭曲而怨毒的往生咒文;更不知道,此刻香囊内衬里那块触手温润、刻满奇异如蝌蚪般符文的龟甲,正透过锦缎,散发出越来越烫、如同烙铁般的热度,仿佛一颗被囚禁的、正疯狂搏动的不祥心脏。
夜色,如打翻的浓稠墨汁,彻底洇开,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子时的梆子声,像是从九幽地府深处艰难传来,遥远而空洞,带着一种金属摩擦骨头的刺耳感,一下,又一下,敲碎了山林死水般的寂静。林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丝丝缕缕,不再是灰白,竟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如血浆般的暗红色,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怀中的香囊猛地一烫,如同烧红的炭块!晨曦“呀”地痛呼出声,小手一松。那鎏金香囊跌落在地,“咔”的一声脆响,香囊本身并未破裂,但内里藏着的龟甲却应声裂开一道细长如发丝的缝隙!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青烟,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倏然钻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诡异地扭动了一下,随即精准无比地没入他后颈那块被衣领遮掩的隐秘胎记——那七颗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状的青色斑痕,骤然间幽光大盛,磷火般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雾气里明明灭灭,映得他小小的颈项一片惨绿。
“娘亲……”稚嫩而颤抖的呼唤刚出口,就被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凄厉山风撕扯得粉碎,消散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树梢上栖息的一群夜枭仿佛被这骤然升腾的邪异气息惊动,同时发出刺耳欲聋的怪叫,“扑棱棱”疯狂振翅飞起,如同炸开的黑色旋风,搅动得枯叶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其中一片边缘锐利如刀的枯叶,打着旋儿,带着死神的恶意,狠狠擦过晨曦柔嫩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温热的血珠缓缓渗出,在幽绿的胎记光芒映衬下,红得妖异。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瞬间,第一匹狼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血雾弥漫的林间阴影中踱了出来。它体型异常高大,几乎及成人腰腹,灰黑色的皮毛下肌肉虬结贲张,幽绿的眼瞳如同两簇来自无间地狱的冰冷鬼火,死死锁定在岩石旁那小小的、颤抖的猎物身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晨曦的心脏,泪水无法抑制地滚落,恰好滴在滚落在地、裂开缝隙的龟甲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滚油滴入冰水的声音响起。晨曦泪眼朦胧地看去,只见那滴饱含恐惧与无助的泪水落在龟甲裂缝的瞬间,竟不可思议地凝结、变形,化作一颗浑圆剔透、内部流转着七彩光晕的琉璃珠,骨碌碌滚落在枯叶间,散发出一种非尘世所有的、令人目眩神迷又毛骨悚然的光泽。
头狼幽绿的眼瞳骤然收缩成一条细如针尖的竖线!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腿竟“扑通”一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觐见至高无上的君王般,直挺挺地跪伏在地!狰狞的獠牙间,腥臭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枯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野兽臣服的腥臊。
紧接着,更多的灰影如同从地狱的罅隙中涌出,从浓稠的血雾里悄然浮现。七匹成年灰狼,以一种绝非野兽本能所能做到的、带着某种古老而神秘仪式感的奇怪阵型——前二后五,呈北斗拱卫之状——无声地排列在头狼身后。它们收敛了所有掠食者的凶戾之气,低垂着头颅,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姿态卑微得如同奴仆。最壮硕的那匹母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口中叼着一只尚在微微抽搐、后腿被咬断的野兔。它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如同供奉圣物,将野兔轻轻放在晨曦沾满泥土和泪水的锦缎小靴边。一只半大的幼狼更是凑上前,用它蓬松温暖的尾巴,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地拂拭着晨曦靴面上的泥污枯叶,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已经为同一个主人服务过千百个轮回。
“呜嗷——”
头狼突然仰起脖颈,对着血雾弥漫、不见星月的死寂夜空,发出一声悠长而苍凉、饱含敬畏与献祭意味的嚎叫。这嚎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叠加,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怆与绝对的臣服。晨曦被这声音震得心头狂跳,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瞳孔深处,一点幽绿的微光如同深潭中的水怪,悄然浮现、疯狂流转——这正是古老《幽冥录》残卷中语焉不详却令人闻之色变的“九幽瞳”初现之兆!他更无法看见,自己小小的身影之后,一个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黑衮服、周身缠绕着九幽阴寒之气的帝王虚影正悄然凝聚。虚影面容模糊不清,唯有冕冠上垂下的玉藻串珠在血月微光下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幽芒,隐约可见“受命于天”四个扭曲狰狞的古篆阴文。那虚影缓缓抬起一只由纯粹阴影与死气构成的手,带着主宰幽冥、号令万鬼的无上威严,轻轻按在了晨曦的头顶天灵盖处。一股冰寒彻骨、直透灵魂的力量瞬间灌入!
五更天的寒意,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刺穿了晨曦单薄的衣衫,深入骨髓,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块冰冷的、布满苔藓的岩石旁,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意识在极度的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股强行灌入的阴寒力量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渐渐模糊、摇曳。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冻僵成一团无知无觉的冰坨,灵魂即将离体而去时,林间深处,那浓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雾气里,无声无息地飘来一顶轿子。
猩红!刺目欲盲的猩红!
那轿子像是用无数生灵的鲜血染就、凝固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粘稠而诡异的光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抬轿的是四个身影,他们穿着同样深暗近黑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粗麻布衣,身形僵硬如木偶,步伐却整齐划一得如同丈量过,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如同鬼魅般不留下一丝痕迹,连最轻微的“沙沙”声都没有,只有一股阴风随之流动。轿帘是厚重的猩红绒布,随着轿子无声的移动微微晃动,仿佛后面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行至晨曦蜷缩的岩石前不足一丈时,一只苍白枯瘦、布满深褐色老人斑、指甲尖长乌黑的手,猛地从帘内伸出,丢下一块东西。
那东西滚落在晨曦脚边的枯叶上,竟是一块还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面食焦香的胡饼!焦黄的饼面上,留着几个参差不齐、如同猛犬獠牙交错般啃噬过的牙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和施舍的恶意。
“少…教…主……”一个如同破旧风箱在墓穴中摩擦发出的、干涩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从猩红的轿帘内幽幽传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与不容置疑的召唤,“时辰…到了…老奴…来接您…归位……”
这声音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晨曦麻木的神经和冻结的躯体,他惊恐地猛缩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绝望地埋进岩石冰冷坚硬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死死屏住,仿佛这样就能从这恐怖的猩红存在前消失。
同一时刻,长安城,陈府祠堂。
沉重的乌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息。祠堂内,檀香的气息浓得发腻,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一股从地底、从神像、从供品中丝丝缕缕逸散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味。三足青铜鼎内,三柱小儿手臂粗的线香明明灭灭,青烟笔直上升,却在接近房梁时诡异地扭曲盘旋。突然,“嗤”的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皮肉上,鼎身靠近地面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如糖浆的液体——是血!那血水缓慢地沿着冰冷的青铜器壁蜿蜒而下,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祠堂里,每一声都敲击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柳氏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怀里紧紧搂着裹在杏黄云锦襁褓中、呼吸均匀熟睡的宝春。她面前的供台上,供奉着一尊造型极其诡异、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三头六臂神像。神像的三张面孔分别呈现怒、悲、喜三种极端表情,六只手臂或持骷髅碗,或握毒蛇,或捏法印,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下,光影交错,显得狰狞而模糊,仿佛随时会活过来。供桌上陈列的物件在昏黄烛光里泛着令人不安的幽光:一缕用赤金细线仔细缠绕成结的乌黑胎发(晨曦的)、几片婴儿时期剪下、泡在盛满浓绿色、不断冒着细小气泡的绿矾油(硫酸)的琉璃瓶中的粉嫩指甲(晨曦的)、甚至一件小小的、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上等杭绸的初生襁褓,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浸染了鲜血的丝线,绣满了密密麻麻、字序完全颠倒的诡异往生咒文!咒文扭曲缠绕,如同无数挣扎的毒虫。
乳母张嬷嬷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如新刷的墙壁,双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捧着一个封着黄泥符咒的粗陶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语不成调:“夫人…夫人三思啊!这…这取亲生骨血施咒的法子…太过阴毒…太过损阴德啊!老奴…老奴年轻时在洛阳听老道姑说过…这…这会招来…招来大不祥的东西缠身…反噬己身…祸及…祸及子孙后代啊!夫人…为了宝春小郎君…您也不能…”
“闭嘴!你这老货懂什么!”柳氏猛地回头,厉声呵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光芒,那光芒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对某种力量的极端渴求。她劈手夺过陶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掼在地上!“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陶罐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腐肉与泥土腥臭的味道瞬间爆炸开来,弥漫了整个祠堂!只见上百条通体青黑、油光发亮、足有半尺长的大蜈蚣,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破碎的陶片和泼洒出的、粘稠的暗褐色汁液中疯狂涌出,窸窸窣窣地爬满了整个供桌,在那三头六臂的神像上蠕动攀爬、在晨曦的胎发和咒文襁褓间穿梭游走、甚至有几条顺着供桌腿迅速爬向跪在地上的柳氏!
柳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抱着宝春猛地向后挪了一下,全部的注意力却依旧死死集中在神像和那些邪异的供品上,对怀中宝春的变化浑然不觉。在睡梦中,宝春无意识地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一丝丝肉眼难辨、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稠、带着阴寒死气的黑气,正从那些供品、从那些疯狂蠕动的蜈蚣身上、从渗血的青铜鼎中丝丝缕缕地逸出,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悄无声息地钻入宝春小小的鼻孔和微张的嘴巴。她更没看见,祠堂高高的横梁上,悬吊着的十二盏原本散发着柔和温暖黄光的长明灯,此刻灯焰的颜色已悄然变成了渗人的、幽幽的惨绿色,将整个祠堂映照得如同九幽地狱的入口,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死气。
祠堂最深的、被神像巨大阴影笼罩的角落里,陈明远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死死攥着腰间那个代表着五品武官身份、镶着银边的墨绿色鱼袋。坚韧的皮革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细密的裂纹已经如同蛛网般布满了鱼袋。他并非自愿藏身于此的阴影中,而是被妻子近乎癫狂的行为和祠堂里骤然降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阴森气氛所震慑、钉在了原地。冷汗浸透了他内衫的后背,黏腻冰冷。他死死盯着那尊三头六臂、在绿光下仿佛活过来的神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就在刚才,他分明听见一个非男非女、带着重重叠叠回音、如同无数冤魂在深渊中齐声低语的嘶鸣,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他的耳膜,直接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午时…三刻…取心尖…血…奉…献…否则…此子…难…留…”
他猛地移开视线,如同被烫到,目光仓惶地扫过祠堂角落那面落满灰尘、边缘布满铜绿的青铜古镜。镜面模糊不清,映出的影像扭曲变形。但此刻,借着那幽幽渗人的惨绿灯光,他骇然发现镜中映出的柳氏侧影——那双他曾经熟悉的、美丽的杏眼,竟变成了冰冷、毫无感情的、属于冷血爬行动物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竖瞳!那竖瞳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幽光。
无名山岭,晨曦的苦难仍在继续,高烧与幻象交织。
高烧如同地狱的烈火,猛烈地灼烧着晨曦小小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滚烫如火炭。眼前的景物开始疯狂地扭曲、旋转、融化。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他迷蒙的眼中幻化成威严而阴森的玄色官袍,树干上凸起的巨大树瘤则扭曲变形,化作判官腰间悬挂的、镶嵌着狰狞咆哮兽头的玉带。一个身形模糊、五官混沌不清如同融化蜡像的无面判官虚影,手持一卷散发着浓烈血腥气、仿佛由人皮制成的竹简,突兀地浮现在他面前的血雾中。
竹简缓缓展开,上面用浓重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朱砂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阳寿十八”。但那“十八”二字,被一道同样猩红、粗大、充满暴戾气息的朱砂笔狠狠划去,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旁边,新添了两个更加令人头皮发麻、仿佛还在不断滴落着粘稠血浆的字:“???”。那问号扭曲着,如同濒死者的挣扎。
“陈氏长子,命格…有异,九幽…已开…不该…绝于此地。”判官的声音空洞飘渺,像是隔着万丈寒冰和千重血海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韵律,钻入晨曦滚烫的脑海。
晨曦惊恐地瞪大眼睛,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散架。就在这时,他惊恐地发现,那无面判官腰间玉带上镶嵌的七颗拳头大小、表情痛苦扭曲的白玉骷髅头中,最末尾的那一颗,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窝里突然亮起两点幽绿如鬼火的光!那骷髅的嘴角极其诡异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充满了无尽恶意与嘲弄的笑容,下颌骨无声地开合,吐出几个断断续续、如同砂石在头骨中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字眼:
“教…主…辽…东…等…汝…”
话音未落,“噗”的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浆果爆裂,那颗白玉骷髅头竟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化作一蓬惨白如骨灰的粉末,簌簌落下,瞬间被脚下浓稠的血色雾气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终于过去,天边泛起一丝病态的鱼肚白。山脚下,冰冷的露珠凝结在枯黄的草叶尖端,竟诡异地折射着微光,形成一个个清晰无比、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冥”字。晨曦蜷缩在一块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旁,意识在灼热与寒冷的交替折磨下彻底昏沉,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唯有求生的本能让他手中死死攥着那片昨夜托住过那诡异胡饼的槐树叶,仿佛那是连接生命最后的稻草。叶片的脉络在他冰冷僵硬的手中变得异常清晰凸起,那纵横交错的纹路,此刻在他模糊涣散的视线里,竟诡异地扭曲、连接、延伸,形成了一幅极其简陋却特征鲜明、带着浓重蛮荒气息的山川地形图!更令人惊骇的是,树叶边缘那些锯齿状的缺刻,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一个——与《汉书·地理志》中记载的辽东郡所辖县邑数目分毫不差!
“咦?这…这不是陈员外家的大郎吗?!老天爷!造孽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个粗犷而带着浓重乡音的惊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醒了半昏迷、濒临死亡的晨曦。是附近村庄的里正王老汉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猎户,趁着黎明进山查看陷阱!满脸络腮胡、一身粗布短打的王老汉一脸惊疑不定,看着岩石旁那小小一团锦衣华服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粗糙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大手,带着山野的汗味、烟火气和一种朴实的温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瓷器般,抱起了几乎冻僵、气息微弱的小小身体。
猎户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在寂静的清晨山野显得格外嘈杂:“天爷!真是陈员外家的大郎君!”“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儿,金枝玉叶的,怎么丢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怕不是遇上拍花子的拐子了吧?”“不像啊老王,这地方邪性得很,前年李二狗不就…”谁也没有注意到,晨曦紧攥着、几乎嵌进掌心肉里的那片槐树叶背面,那些针眼大小的、似乎是虫蛀形成的小孔洞,在熹微的晨光下,极其隐晦地排列组合,清晰地拼出了“癸卯”两个微不可察的古体小字,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烙印。
陈府,正午时分,气氛凝滞如铅。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眼的秋日阳光下被两个小厮费力地推开,发出“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得到消息的陈府管家陈福带着几个心腹小厮,脸上混杂着惊惶、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柳氏抱着被厚厚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般小脸的宝春,站在影壁前的石阶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颈间那串价值连城、颗颗浑圆硕大、光华流转的南海珍珠项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