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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幽冥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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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页)

贞观十七年,霜降前夜,长安城外。

三更梆子声短促而急迫,刚敲响便被呼啸的寒风绞碎,裹挟着枯黄如铁片的槐叶,“噼啪”地抽打在陈府高耸的歇山顶上。檐角蹲坐的獬豸石兽在惨淡的残月光下投出狰狞扭曲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庭院里,陈明远如一块被遗弃的碑石般僵立着,身上簇新的青缎圆领常服被风鼓荡,腰间垂挂的青绸鱼袋和象征六品文官的鹌鹑补子,此刻在阴郁夜色里失去了所有光彩。他紧攥着鱼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丝绸揉碎。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正房紧闭的朱漆雕花槅扇门上。门内,妻子柳氏压抑的痛呼和断续的呻吟,如同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每一次呻吟的间隙,都让庭院里的空气凝固一分,寒意直透骨髓。

“废物!一群废物!”陈明远从齿缝里挤出低吼,声音压抑着狂躁的怒火,既是对屋内迟迟无果的产程,更是对自己。就在月前,他因在御前力主征辽分兵急进的策略,被斥为“纸上谈兵”、“祸乱军心”,一道敕令,便从炙手可热的兵部侍郎贬为闲散无权的著作佐郎。满腔的抱负与愤懑无处倾泻,此刻尽数化作了对眼前这场生产的焦灼与怨怼。“生个孩子也这般磨蹭,天大的晦气!”他猛地一脚踢飞脚边一颗碍眼的石子,那石子“咚”地撞在回廊的立柱上,惊得角落里侍立的两个青衣小厮浑身一哆嗦,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就在此刻——

“咔嚓喇——!”

一声仿佛琉璃天穹被巨力生生撕裂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炸裂在长安城死寂的夜空!一道狰狞扭曲、边缘闪烁着不祥电光的绛紫色裂缝,横贯天际!紧接着,浓稠如血、带着铁锈般腥气的月光,如同天河倒泻,汹涌地泼洒而下!瞬间,整座陈府,连同院外虬枝盘曲的老槐、远处连绵的坊墙,尽数被笼罩在一片妖异、粘稠、令人窒息的血色光晕之中!那光仿佛有生命,贪婪地舔舐着每一寸砖瓦,将世间万物都染上地狱的颜色。

“哐当!哎哟——!”更夫手中的梆子脱手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本人则像被抽了脊梁,软泥般瘫倒在地,抖如筛糠,指着那片猩红的天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半晌才挤出变了调的嘶喊:“裂…裂了!天裂了!血月!血月现世啊!大凶……大凶之兆!长安……长安要完了!”这凄厉绝望的呼喊,如同鬼魅的哭嚎,刺破寒夜,惊起邻近宅院一片混乱的犬吠和惊疑不定的呼喊。

“住口!再敢妖言惑众,立斩!”陈明远厉声呵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血月红光映照着他铁青扭曲的脸,如同地府爬出的恶鬼。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产房内。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艾草焚烧的呛人烟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两盏悬在紫檀木六柱架子床四角的素纱宫灯,在窗外渗入的血色光晕映衬下,投下昏黄摇曳、鬼影幢幢的光斑。稳婆李婆子,这位接生过上百婴儿的老手,此刻却满头大汗,粗布襦裙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双手死死按在柳氏高高隆起的腹部,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夫人!顶住!顶住啊!头……头卡住了!再用把力!鬼门关前头一遭啊!”

另一个年轻些的张婆子,脸色煞白如纸,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柳氏因剧痛而疯狂踢蹬的双腿,口中语无伦次地念着:“菩萨保佑……祖宗显灵……”一个叫小莲的侍女端着滚烫的热水进来,瞥见床上柳氏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身下大片刺目的殷红,手一抖,铜盆险些脱手,热水泼溅出来,烫得她低呼一声。

柳氏躺在铺着大红锦缎褥子的紫檀木床上,乌黑的长发汗湿地黏在惨白如金纸的脸上,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她感觉腹中仿佛有两股狂暴的力量在疯狂撕扯、冲撞、角力!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剧痛都远超想象,像要将她生生撕成两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窗外那密集如骤雨、疯狂到极点的“笃笃笃笃笃!”声!几只体型异常硕大的乌鸦,赤红的眼珠在血月下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正用它们坚硬如铁的喙,不顾一切地疯狂撞击着窗棂上镶嵌的明瓦!薄薄的明瓦已然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粉碎!

“滚!让这些……这些畜生滚开!杀了它们!”柳氏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指甲深深掐进身下名贵的苏绣锦被,丝线崩断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婆子刚想呵斥侍女去赶乌鸦,柳氏身体猛地向上弓起,脖颈青筋暴突,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仿佛灵魂都要被这剧痛扯出躯壳!

“哇——!”

一个沾满血污、胎脂和粘液的小小躯体,终于挣脱了那炼狱般的束缚,滑落在被血浸透的褥单上。李婆子几乎是本能地伸出粗糙的手,要去托起这新生的生命。然而,就在她的目光触及婴儿后背的刹那,动作如同被冰封般骤然僵死!她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几乎要裂开,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窗外,血月那妖异的光辉,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投射在婴儿那本该光滑稚嫩的脊背上——那里,竟密密麻麻、扭曲盘踞着无数深青色的诡异符文!那符文如同活物,在猩红的光晕下,闪烁着幽冷、不祥、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微光!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皮肤下缓缓蠕动、纠缠!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产房!

“鬼……鬼画符……妖……妖怪……”李婆子魂飞魄散,布满老人斑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极度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好奇,颤巍巍地想要触碰那蠕动符文的核心。

指尖刚刚触及婴儿冰凉的皮肤——

“嗡!”

一股无形却冰冷刺骨、带着强烈怨毒气息的阴寒煞气,如同毒蛇般顺着指尖猛地窜入李婆子的手臂!她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眼珠瞬间翻白,布满血丝,喉咙里“咕噜”一声怪响,肥胖的身体像一袋沉重的沙土,直挺挺地向后轰然栽倒!

“砰!”沉重的躯体砸在铺着金砖的冰冷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没了声息。

“李婆婆!”张婆子魂飞天外,尖叫声撕裂了凝固的恐惧。

“啊——!”侍女小莲终于彻底崩溃,手中的铜盆“咣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热水四溅,她看也不敢再看那诡异的婴儿和昏死的产婆,尖叫着如同无头苍蝇般撞开房门,夺路而逃。

屋外。

陈明远被这接二连三的尖叫和撞击声惊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里面到底怎么了?!开门!”他再也按捺不住,怒吼着抬脚就要踹向那紧闭的槅扇门。

就在他脚即将触及门板的瞬间——

“哇——!”

第二声异常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啼哭,如同魔音贯耳,骤然响起!这声音盖过了所有的混乱、尖叫和风声,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新生儿的穿透力与……一丝诡异的欢愉?

陈明远踹门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屋内。

张婆子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李婆子,再看看褥单上那个后背布满蠕动青符、不哭不闹、只是微微蜷缩着的大婴儿,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连滚爬爬,几乎是扑到刚刚降生的次子身边。这个婴儿,额间一点殷红如血、饱满欲滴的朱砂痣,在血月红光映照下,妖异得惊心动魄!他没有像寻常新生儿那样因脱离母体而啼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清脆、短促的“咯咯咯”笑声!那笑声在弥漫着浓重血腥、死亡恐惧和诡异符文的产房里回荡,非但不能带来丝毫生的喜悦,反而像无数冰针扎进在场每一个活人的骨髓里!连昏迷中的柳氏似乎都因为这笑声而痛苦地蹙起了眉头。

“菩萨啊……佛祖啊……”张婆子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只剩下无意识的喃喃祈祷。

无人能见,亦无人能觉。

产房虚空的一角,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扭曲荡漾。四个身形模糊、穿着破烂不堪的皂色短褐、脸上空白一片没有五官的小鬼,正佝偻着身体,吃力地抬着一顶褪色陈旧、蒙着厚厚灰尘与蛛网、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暗红色轿子。轿帘被一只枯瘦如千年老藤、指甲漆黑尖长如同鸟爪的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一缕缕比最浓的夜色还要粘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与怨恨气息的黑气,如同有了生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蜿蜒而出,精准无比地钻入次子宝春微微跳动着、尚未完全闭合的囟门之中。轿帘缝隙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饱含着无尽贪婪、怨毒与满足的叹息,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回响。

双子同生,幽冥开路,血月为凭,煞气入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