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2页)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眼的秋日阳光下被两个小厮费力地推开,发出“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得到消息的陈府管家陈福带着几个心腹小厮,脸上混杂着惊惶、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气,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柳氏抱着被厚厚锦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般小脸的宝春,站在影壁前的石阶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颈间那串价值连城、颗颗浑圆硕大、光华流转的南海珍珠项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富贵。
就在晨曦被里正王老汉抱着,一步一挪,踏入前院青石板地面的瞬间——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断裂声响起。柳氏颈间那串名贵的珠链毫无征兆地从中断开!
“哗啦啦——”
几十颗浑圆硕大的珍珠,如同断了线的冰冷泪珠,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四散跳跃滚动。柳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宝春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旁边的丫鬟仆妇如梦初醒,慌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捡拾。然而,当众人看清那些价值千金的珍珠在地上散落的位置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如同被冰冷的鬼手扼住了喉咙——那几十颗滚落在地的珍珠,竟不偏不倚,在地上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勺柄指向明确的北斗七星图案!而那冰冷勺柄的末端,正正地、精准无误地指向被里正放下、茫然无措地站在院子中央、浑身脏污狼狈的晨曦,以及他手中那片沾染了泥土、毫不起眼的枯黄槐树叶!
陈明远站在正厅高高的台阶上,身形挺拔如枪,脸色却铁青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儿子晨曦衣领下因挣扎和寒冷而微微敞开的里衣领口——就在那细嫩的脖颈下方,锁骨之间,一个铜钱大小、形似五瓣梅花的暗红色烙印,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标记,赫然在目!那烙印边缘清晰锐利,颜色深暗,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上去的,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诡异和不祥。刹那间,昨日太史令在兵部值房内,屏退所有左右后,对他压低声音说出的那句如同死亡预言般的谶语,轰然在陈明远脑中炸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陈将军!昨夜老夫于司天台彻夜观星,紫微垣帝星黯淡,北斗第九隐曜星‘弼星’光华骤隐,其芒如血,直指幽冥分野!此乃千年罕见之大凶之兆!主阴司不稳,黄泉路开,幽冥之气恐已侵扰人世!近日务必谨慎,尤其…家宅之内…尤需安宁!否则…恐有血光滔天之祸!”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陈明远全身。他看着晨曦颈间那个妖异的烙印,再看向地上那指向他的北斗珍珠阵,最后目光落在柳氏怀中宝春那苍白却带着一丝不正常红晕的小脸上。恐惧、厌恶、对未知的忌惮、以及对可能威胁到宝春和整个陈府的“灾星”的强烈排斥,瞬间压倒了一切残存的、微弱的父子之情。
“既然回来了,”陈明远的声音比深冬的西伯利亚寒风还要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安分守己待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偏院一步!”他猛地一甩玄色官袍的宽大袖袍,转身欲走。宽大的袖袍带翻了旁边酸枝木案几上的一只越窑青瓷茶盏。那茶盏造型优美,釉色青翠欲滴,是柳氏的心爱之物。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茶盏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褐色茶汤泼洒在光洁的青砖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在众人惊愕、恐惧、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那蜿蜒流淌的褐色水渍,竟诡异地、精准地形成了一条昂首吐信、身躯蜿蜒、栩栩如生的狰狞蛇形图案!那“蛇头”高高昂起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呆立当场的、衣衫褴褛如同小乞丐般的晨曦!
柳氏抱着宝春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柔软的锦被里。她看着地上那条由茶水构成的、活灵活现的“毒蛇”,又看向晨曦那张酷似陈明远年少时、此刻却写满惊恐、无助和茫然的小脸,眼中的怨毒、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果然如此”的确认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要将人彻底冻结的寒意。
偏院,西厢房暗光微现。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艾草、雄黄、菖蒲以及几种不知名刺鼻药草的苦涩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弥漫在小小的、光线昏暗的西厢房里,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晦气”。晨曦被两个粗手大脚、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其中一个正是柳氏的心腹赵妈)死死按在一个半旧的、散发着腐朽木味的柏木浴桶里。桶里的水滚烫得几乎能褪下一层皮,蒸汽氤氲,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烫得通红一片。
“嘶——好烫!嬷嬷!烫!”晨曦痛得小脸扭曲,挣扎着想爬出来,却被赵妈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指甲在他细嫩的胳膊上掐出深深的青紫印子,溅起大片水花。
乳母张嬷嬷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粗糙得如同砂纸的澡豆布巾,看着晨曦身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眼圈通红,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哆嗦着,却不得不狠下心,用布巾沾着滚烫的水,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晨曦身上每一寸肌肤,仿佛要洗掉什么深入骨髓的不洁污秽。赵妈在一旁叉着腰,三角眼斜睨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使劲!没吃饭啊!夫人说了,里里外外都得搓干净!这晦气玩意儿从那种地方爬回来,谁知道沾了什么脏东西!别把病气过给小郎君!”
张嬷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大郎…忍着点…忍着点…得洗干净…夫人吩咐的…”
婆子们的动作更加粗鲁,搓得晨曦细嫩的皮肤如同被砂石摩擦,很快留下道道红痕甚至细微的破口,火辣辣地疼。他痛得浑身发抖,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混进同样滚烫却令人心寒的洗澡水里。没有人注意到,窗外窄窄的、落满灰尘的窗台上,那片被晨曦遗落、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槐树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滚烫的洗澡水汽氤氲上来,浸润了枯叶。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带着无数尘埃光柱的阳光下,那片原本干枯卷曲的槐树叶,叶脉间竟缓缓地、渗出细如发丝般的、粘稠的鲜红血珠!这些血珠并非随意流淌,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来自地狱的笔牵引着,在窗台厚厚的积尘上,蜿蜒、扭曲、勾勒出几个古老而扭曲、散发着浓烈血腥与不祥气息的文字——正是失传已久、被历代帝王列为禁毁之首的《幽冥录》开篇第一句:
“九幽玄功,至阴至邪,欲窥其门…需以血亲为引,骨肉为薪,魂灵为焰,方得…幽冥之力…”
陈晨曦的“归来”,彻底将他推入了陈府这座华丽牢笼的最底层。他被遗忘在偏院最角落、终年阴冷潮湿、连阳光都吝于光顾的厢房里,如同一件被贴上“不祥”标签、急于丢弃的旧物。柳氏的憎恶与恐惧,陈明远的冷漠与疏离,如同两道沉重的铁闸,将他牢牢锁死在这个冰冷的角落。而陈府的下人们,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捧高踩低,对这位“失而复得”被主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郎,态度更加轻慢、鄙夷,甚至是变本加厉的刻薄与虐待。
偏院西厢房,门窗破败不堪,寒风如同狡猾的贼,轻易地从无数缝隙中钻入,发出呜呜的鬼啸,卷走室内本就稀薄的热气。陈明远那句“不许踏出偏院一步”的命令,成了柳氏和她的爪牙们最好的尚方宝剑。晨曦被彻底禁足,如同囚犯。每日送来的饭食,不再是曾经稍微精细的米粥糕点,而是下人们吃剩的、冰冷的残羹冷炙,常常是硬得能硌掉牙的糙米饼、几根发黄发蔫带着泥土的菜叶、或者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只漂浮着几粒可怜粟米的薄粥。分量更是少得可怜,仅够吊着一个孩童不至于饿死。
负责送饭的粗使婆子赵妈,是柳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三角眼里永远闪烁着恶毒的精光。她每次提着那个散发着馊味、边角油腻的破旧食盒进来,都像施舍路边的野狗,将粗陶碗重重地往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几上一墩,汤汁四溅,溅到晨曦单薄的裤腿上。
“喏,吃吧!晦气东西,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大少爷呢?”赵妈撇着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晨曦脸上,“夫人心善,赏你口饭吃,别不知足!吃完了碗放门口,别脏了地!要是敢剩一粒米…”她狞笑着,扬了扬粗壮的胳膊。
晨曦饿得胃里火烧火燎,前胸贴着后背。他看着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伸出冰凉的小手想去拿那冰冷的糙米饼。赵妈却猛地一巴掌狠狠扇在他伸出的手背上!
“啪!”一声脆响。
“急什么?饿死鬼投胎啊!”赵妈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看着蛆虫,“先给老娘把昨天的碗洗了!就放门口那个!不洗干净,今天这口你也别想吃!还愣着干什么?滚出去洗!”
晨曦疼得眼泪瞬间涌出,小手背迅速红肿起来。他不敢哭出声,知道眼泪只会引来更狠的嘲笑和打骂。他默默地走到门口,拿起那个沾着干涸粥渍、冻得冰手的粗陶碗。院子里水缸的水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布满冻疮裂口的小手,费力地砸开冰面,伸进刺骨的水中舀水。寒风如刀,割着他单薄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肤。饥饿、寒冷、疼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体撕裂。
就在他哆哆嗦嗦、用冻僵的手指费力地抠着碗边顽固污渍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停在了偏院门口。是老管家陈福。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隐含忧虑。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院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艰难洗碗的小小身影,眉头紧紧锁起。赵妈叉着腰站在廊下,看到陈福,脸上挤出一丝假笑:“哟,福管家,您怎么到这晦气地方来了?可别沾了晦气。”
陈福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无波,带着管家特有的威严:“前院库房清点损耗,少了几块往年存的旧毡毯,夫人吩咐各处查查,看看是不是被不长眼的下人顺走了取暖。”他目光扫过晨曦身上单薄破旧的夹袄,“这偏院门窗破败,天寒地冻,仔细查查,别漏了地方。”
赵妈一愣,随即赔笑道:“哎哟,福管家您放心,这偏院破得耗子都不来,哪有什么毡毯…”
“查!”陈福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夫人严令,一处也不能漏!你,去杂物房看看。”他指着一个跟在身后的小厮。
小厮应声而去。陈福的目光再次落在晨曦身上,看到他红肿的手背和冻得青紫的小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楚,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缓步走到水缸边,看着晨曦费力地洗着碗,忽然弯腰,从袖中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还带着温热的东西,飞快地塞进晨曦怀里那件破旧外衣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只有晨曦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分量。
“手都冻裂了,还洗什么碗?这么冷的天,水缸都结冰了,能用吗?”陈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赵妈耳中,带着责备,“去厨房提桶热水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这话表面是责备晨曦,实则是在敲打赵妈。
赵妈脸色一僵,讪讪道:“是…是,老奴疏忽了,这就去提热水…”她瞪了晨曦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晨曦愣在原地,小手还泡在刺骨的冰水里,但怀里口袋中那团温热,却像一个小小的火炉,瞬间温暖了他冰冷的身体和绝望的心。他偷偷低头,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打开油纸一角——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还散发着热气的蒸饼!是精面粉做的!他认得这个香味!以前只有弟弟宝春才吃得到!
柳氏试图通过对晨曦的折磨,来宣泄她对晨曦弃而复归的憎恨。她需要发泄心中那日益膨胀的恐惧和怨毒,而晨曦颈间那个妖异的梅花烙印,就是最好的借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只要与宝春有关,晨曦必然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羔羊。
一日午后,宝春午睡醒来,不知为何哭闹不休,奶娘和丫鬟怎么哄都哄不好,小脸憋得通红。柳氏急匆匆赶来,心疼得如同剜肉。她抱着宝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她焦躁的目光扫过偏院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定是那院子里的晦气冲撞了我的宝儿!”柳氏尖利的声音如同锥子,刺破了午后的宁静,“赵妈!去!把那灾星给我拖出来!定是他身上带的脏东西,扰了宝儿的清静!把他身上的邪气给我打散了!”
赵妈得了令,如同得了圣旨,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狰狞,气势汹汹地踹开偏院的门,像拎小鸡一样把正在小几上用手指蘸水、努力描画记忆中母亲模糊轮廓的晨曦拖了出来,狠狠掼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晨曦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瞬间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