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3页)
赵妈得了令,如同得了圣旨,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狰狞,气势汹汹地踹开偏院的门,像拎小鸡一样把正在小几上用手指蘸水、努力描画记忆中母亲模糊轮廓的晨曦拖了出来,狠狠掼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晨曦的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瞬间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
“夫人!小郎君哭得厉害,定是这晦气东西克的!”赵妈指着地上的晨曦,添油加醋,“您看他那脖子上的鬼印子,又在发邪光呢!”
柳氏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春,看都不看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晨曦一眼,厉声道:“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身上的晦气散了为止!给我宝儿出气!打!”
管家陈福闻讯赶来,见状脸色一变,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息怒!大郎年幼体弱,这戒尺沉重,恐…”
“打!”柳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指着陈福,“陈福!你再敢求情,连你一并打!给我打!打到宝儿不哭为止!”
两个手持粗糙竹篾戒尺的家丁应声上前。那戒尺足有半寸厚,边缘粗糙如锉刀。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打在晨曦单薄的背上、腿上!
“啪!”“啪!”“啪!”
沉闷而残忍的击打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如同敲打在人心上,伴随着戒尺抽裂布帛的撕裂声和皮肉受创的闷响。晨曦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记抽打都让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死死咬着嘴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硬是一声不吭,只有豆大的汗珠和无法抑制的泪水混合着血丝,从惨白如纸的小脸上滚滚而落。细碎的布片混着点点血迹,沾在粗糙的戒尺上。
张嬷嬷躲在廊柱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老泪纵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陈福站在一旁,双拳在宽大的袖袍中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低着头,不敢再看那残酷的景象,但每一次戒尺落下,他的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十下,二十下…直到柳氏怀里的宝春似乎哭累了,抽噎着停了下来,柳氏才冷冷地一挥手:“够了!把这脏东西拖回去!别脏了我的院子!扔远点!”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碍眼的垃圾。
晨曦像一块破布般被两个家丁粗暴地拖回阴冷刺骨的厢房,扔在冰冷的土炕上。背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住地痉挛,意识在痛苦中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沉浮的黑暗中,他感觉到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猫,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陈福!他手里提着一个极小的、用厚布包裹着的陶罐,里面散发出浓郁的药草苦涩气味。
陈福快步走到炕边,看着晨曦背上腿上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恐怖伤痕,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痛惜和愤怒。他迅速解开陶罐的包裹布,里面是温热的、黑乎乎的药膏。他动作极其轻柔,用干净的木片小心翼翼地剜起药膏,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涂抹在晨曦狰狞的伤口上。那药膏带着奇异的清凉感,所到之处,那钻心蚀骨的剧痛竟然奇异地减轻了许多,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大郎…忍着点…”陈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一边上药,一边快速而低语,“这是老奴年轻时在军中得的方子,治外伤极好…别出声…忍着…这药得敷厚些…”他动作麻利,尽量避开最严重的伤口中心,只在边缘厚厚敷上,以免被赵妈等人看出端倪。
药膏敷完,陈福又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压实的、黑乎乎却散发着粮食香气的干粮块(类似于唐代的“馕”或“胡饼”的压缩版)。“这个…藏好…夜里实在饿得受不住…就用水化开一点…慢慢吃…别让人看见…”他飞快地将油纸包塞进晨曦枕头的破絮里。
做完这一切,陈福警惕地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才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薄被中、因疼痛和药效而昏睡过去的晨曦,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奈,有对主家不公的愤懑,更有一种深沉的守护之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晨曦在昏沉中,感觉到背上腿上那清凉的抚慰和枕下那硬硬的、代表生存希望的小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渗入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这隐秘的温暖和守护,成了他在这地狱般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宝春的病情反复无常,时好时坏。每当宝春高烧不退、呓语连连时,柳氏的恐惧和愤怒就会达到顶点,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她将这一切都毫无理由地归咎于晨曦这个“灾星”的存在。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狂风怒吼的深夜,宝春再次哭闹惊厥,口吐白沫,太医束手无策。柳氏彻底疯狂了。
“是他!一定是他!是那个孽障身上的邪气在吸我宝儿的阳气!他在诅咒我的宝儿!”柳氏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指着偏院的方向凄厉尖叫,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格外恐怖,“把他关起来!关到最黑最暗的地方去!让他离我的宝儿远远的!越远越好!锁起来!别让他出来害人!锁死他!”
陈明远被宝春的病情和柳氏的哭闹搅得心烦意乱,焦头烂额,加上太史令的谶语和晨曦身上种种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他心中对长子的忌惮和那点残存的父子情谊也彻底被恐惧淹没。他阴沉着脸,看着窗外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听着柳氏撕心裂肺的哭嚎,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哑声道:“按夫人说的办!”
于是,在张嬷嬷绝望的哭求声中,在赵妈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晨曦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从冰冷的土炕上拖起,不顾他背上腿上尚未完全结痂的伤,粗暴地拖拽着,穿过漆黑如墨、被狂风骤雨肆虐的庭院,来到后花园最偏僻、最荒芜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废弃多年、深达丈余、用来冬季储存蔬菜的地窖。窖口盖着一块沉重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阴湿气息,在闪电的光芒下,如同巨兽的嘴巴。
家丁费力地掀开石板,一股浓烈刺鼻的霉味、土腥味和腐烂的寒气扑面而来,下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
“下去吧你!灾星!这回看你还怎么害人!”赵妈狞笑着,用力一推。
晨曦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毫无反抗之力地跌入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之中。沉重的青石板“轰隆”一声沉闷地盖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外界所有的声音,也彻底隔绝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石板缝隙间,偶尔透入的一道惨白闪电的光芒,短暂地照亮这方寸之地,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和外面世界的存在。
地窖里,寒冷刺骨,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腐烂植物味道,令人窒息作呕。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中,只有老鼠窸窸窣窣的疯狂爬行声、啃噬声和不知名虫子尖锐的鸣叫,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如同地狱的伴奏。身上的伤在寒冷和湿气的侵袭下,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钩在反复撕扯,又痛又痒,脓血混合着冰冷的湿泥,粘在破碎的衣物上。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胃和意志。而恐惧,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淹没。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作响,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身体的热量一点点流失,以为自己会永远被埋葬在这片冰冷黑暗的坟墓里,化为枯骨时,怀中那块一直紧贴着他胸口、几乎与他体温融为一体的裂开龟甲,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那热度并非温暖,而是一种冰寒刺骨、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生机的灼烧感!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彻骨却又蕴含着庞大生机的气息,猛地从龟甲那道深深的裂缝中爆发出来!这股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活蛇,瞬间钻入他的体内,沿着他的经络血脉飞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奇怪的是,这冰冷的气息所过之处,那令人煎熬欲死的伤痛竟然在飞速地减轻、愈合!伤口处传来麻痒的感觉,新的肉芽似乎在寒气中疯狂生长!甚至连那蚀骨的饥饿感都被这股奇异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感觉到黑暗中,那些原本对他虎视眈眈、甚至试图靠近啃噬他伤口的硕大老鼠和不知名的毒虫,此刻竟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发出惊恐万分的吱吱尖叫和窸窣声,疯狂地四散奔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地窖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
他下意识地、颤抖着摸向颈间那个梅花烙印。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柔软的皮肤,而像是一块冰冷的、微微搏动着的活物!黑暗中,他的瞳孔深处,那点幽绿的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明亮、稳定!如同两盏来自九幽的鬼灯!
借着这微弱却足以穿透地窖黑暗的幽幽绿光,他惊恐地看到,地窖布满湿滑苔藓和污泥的泥壁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无数扭曲的、由暗红色粘稠液体构成的、与窗台上如出一辙的《幽冥录》文字!那些文字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湿滑的泥壁上缓缓流淌、蠕动、组合,无声地向他展示着通往深渊的路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阴邪气息:
“九幽…引…血亲…骨肉…为薪…魂…祭…方…开…玄…门…”
就在这死寂与诡异交织的时刻,地窖厚重的石板边缘,极其轻微地传来“嗒”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小包,被人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中塞了进来,轻轻滚落在晨曦脚边不远处的泥地上。
晨曦借着幽绿的瞳光看去,那油布包上,沾着新鲜的雨水和泥点。他认得那打结的方式!是管家陈福!他挣扎着爬过去,用冻僵的手颤抖着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块用厚棉布包裹、还带着微弱余温的烤饼(类似唐代的“胡麻饼”),一小包散发着药香的粉末(显然是止血消炎的金疮药粉),还有一块小小的、用旧布条裹着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的燧石和一小截火绒!
捧着这包在绝境中降临的、沉甸甸的温暖与希望,晨曦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泥土和药草气息的包裹里,无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冰冷的龟甲紧贴着他的胸口,幽绿的瞳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映照着泥壁上那些无声流淌的、来自幽冥的古老文字。生与死,光与暗,温暖与极寒,在这个狭小的地窖里,在他这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身上,以一种诡异而残酷的方式,交织碰撞。
当夜,万籁俱寂,唯有秋风呜咽,如同亡魂的哀歌。
宝春枕边那串精巧的、曾日夜被柳氏摇动哄睡的鎏金镂花小铃铛,无论柳氏如何用力拨弄,都再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仿佛里面的铃舌被无形的力量彻底焊死,成为了一件冰冷的死物。
而在祠堂深处,那面映照过柳氏竖瞳、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青铜古镜,在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如同探照灯般投射而入时,那些蜿蜒扭曲的裂痕,竟诡异地蠕动、组合,最终形成一张嘴角咧到耳根、充满了无尽恶意、嘲弄与贪婪期待的冷笑面孔!那笑容,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献祭的柴薪已备,只待…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