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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幽冥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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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2页)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祠堂的梁柱间嗡嗡回响。

永徽元年五月,房遗爱谋反案如同突然降临的瘟疫黑云,沉沉压在整个长安城的上空,更让所有与房遗爱有过丝毫牵连的官员寝食难安。曾与房遗爱同在兵部任职、甚至有过几次公务往来的陈明远,此刻便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他无限放大为灭顶之灾的征兆。而晨曦,这个自出生便带着不祥印记的长子,此刻成了他所有恐惧和怨毒最完美的宣泄口。家法棍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怒,无情地砸向那具小小的、在血泊中蜷缩颤抖的身体。供桌最顶端,那块“陈氏列祖”的金丝楠木总牌位,在摇曳的烛光下,牌身正中,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的一声轻响。

(三)残砚秘纹

五更天的梆子声,艰难地穿透沉沉雪夜,带着悠长的尾音,从坊街深处遥遥传来。如同破麻袋般被两个粗壮仆役拖行了一路的晨曦,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后园角落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柴房。

“砰!”

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关上,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刺耳冰冷。柴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混杂着霉味、尘土和腐烂草梗气息的黑暗与死寂。墙角深处,传来老鼠爪子在杂物堆里窸窸窣窣翻找的声响,时远时近,如同鬼魅的低语。

晨曦瘫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草堆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背上、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清冷的银辉,顽强地透过柴房西墙上破损窗纸的一个小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斑。

光斑的边缘,恰好照亮了半块砚台的残片。

它静静地躺在墙角一堆扫拢的灰烬旁,棱角分明,边缘还残留着墨汁干涸后形成的漆黑硬壳。显然,是白日里清扫书房的仆人,在清理那场灾难的碎片时,无意或有意遗漏在此的。

一股莫名的力量,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那残片上残留的某种诡异气息的吸引,支撑着晨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身体,一寸一寸,艰难地朝着那点微光爬去。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伤口撕裂和筋骨摩擦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混合着血污,冰冷粘腻。

终于,他染满污迹和干涸血迹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块冰冷坚硬的碎砚残片。

就在指尖与石面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残片断面处,原本沉寂的暗红色石髓纹路,如同被点燃的熔岩,骤然爆发出妖异刺目的红光!红光炽烈,瞬间照亮了晨曦惨白的小脸和他眼中惊骇欲绝的光芒!紧接着,三行闪烁着幽蓝磷火般冷光的文字,仿佛挣脱了石质的束缚,从那片红光中冉冉浮升到半空之中!字形扭曲盘绕,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狂舞,散发着非人间的诡谲气息:

幽冥录·卷一

子时血祭,可召阴兵。

月晦之夜,勿近井垣。

每一个幽蓝的文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晨曦的脑海!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呼吸,只是死死盯着这来自幽冥的箴言。

幽蓝的光芒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被风吹散的鬼火,倏然熄灭。与此同时,晨曦掌心紧握着的那半块碎砚残片,竟无声无息地在他手中寸寸崩解、坍塌!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瞬间化作一摊细腻的、带着浓烈铁锈与血腥混合气味的赭红色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

死寂重新笼罩柴房,只有晨曦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窗外蓦然响起宝春那快活得意、穿透夜色的稚嫩叫嚷:

“阿兄又挨打啦!活该!让他睡柴房!让老鼠啃他的脚趾头!嘻嘻嘻!”

紧接着,是几个小婢女压抑不住的、吃吃的低笑声,如同细密的毒针,扎在晨曦的心上。那笑声和脚步声,很快便随着宝春蹦蹦跳跳的远去而消失在风雪呜咽的庭院深处。

(四)史实钩沉

柴房刺骨的寒气如同跗骨的毒蛇,丝丝缕缕地钻进晨曦的骨髓,试图将他最后一点意识也冻结。而此刻,千里之外,大唐帝国的权力中枢与边疆暗流,正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在永徽元年的春寒中激烈地碰撞、奔涌:

感业寺的青灯古佛旁。武媚娘(未来的武则天)对着一面模糊的青铜菱花镜,缓缓梳理着自己新长出的、尚显稀疏的乌发。镜中人容颜依旧姣好,但眼角眉梢已悄然爬上了几缕细密的皱纹,无声诉说着三年清冷时光的流逝。她将一支式样简单、毫无纹饰的素银长簪,轻轻插进挽起的半长发髻。指尖拂过冰凉的簪身,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先帝太宗李世民驾崩的灵堂外,新君李治,那个曾是她名义上“儿子”的年轻帝王,是如何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紧紧攥住她的手,将一个炽热而带着绝望的吻,烙印在他偷偷塞给她的九龙盘绕羊脂白玉环上。那玉环的温润触感仿佛还在指尖。窗外,几株桃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抽出嫩芽,横斜的枝桠映在窗纸上。武媚娘的眼神幽深如古井。桃花,再开几度?只需再开几度,便是她挣脱这青灯古佛的牢笼,重返那波谲云诡、权力倾轧的宫闱之时?那盘绕的九龙玉环,在袖中无声发烫。

大明宫两仪殿,帝国的神经中枢。

烛台上的巨烛彻夜燃烧,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的沉重与肃杀。御座之上,年轻的高宗皇帝李治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宽大的明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阶下,新罗国使节金春秋伏跪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他身上代表使节身份的玄色朝服,前襟已被悲愤和绝望的泪水彻底浸透,颜色深黯。“……天可汗陛下!高句丽荣留王联同百济义慈王,背弃盟约,悍然兴兵!铁蹄所至,生灵涂炭!我新罗三十余城惨遭屠戮焚掠,妇孺老弱,死伤枕藉!千里沃土,尽成焦墟!臣,金春秋,泣血顿首!恳求天可汗陛下念在藩属恭顺、岁贡无阙,念在太宗文皇帝昔年亲征之志未酬,速发天兵,救我新罗于水火!此恩此德,新罗举国上下,永世不忘!”

使节悲怆的哭诉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然而,御座旁,太尉长孙无忌,这位帝国真正的掌舵者,面容沉静如水,目光深邃如渊。他拢在宽大紫袍袖中的手,正不动声色地将一份早已拟好、力主“暂缓出兵,静观其变”的奏章,又往袖袋深处掖了掖。辽东的烽烟再起,牵一发而动全身。高句丽、百济、新罗,乃至虎视眈眈的倭国……这盘棋局,需要更深的思量和更稳妥的落子时机。年轻的皇帝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在舅父沉稳如山、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颓然地靠回了御座。烛火噼啪,映照着新罗使节绝望的背影和帝国重臣深不可测的眉眼。

刑部大牢最深处,不见天日的死牢。

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吴王李恪,这位太宗皇帝第三子,昔日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此刻形容枯槁,一身污秽不堪的囚服,手脚上戴着沉重的生铁镣铐。他倚靠着冰冷潮湿、布满污秽的墙壁,布满冻疮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镣铐上凝结的冰霜。铁窗外,细碎的雪沫被寒风裹挟着飘入,有几片落在他紧蹙的眉峰间,瞬间融化。这冰凉的触感,与他童年时在太极宫广阔校场上,随父皇太宗习箭策马,雪花落在眉梢时的感觉,何其相似?然而彼时是金鞍玉勒、意气风发,此时是身陷囹圄、命悬一线!隔壁牢房,因谋反案被牵连、同样身陷绝境的驸马都尉房遗爱,突然爆发出一阵夜枭般凄厉癫狂的惨笑,声音在死寂的牢狱甬道中反复撞击、回荡:“长孙无忌!长孙老贼!你构陷忠良!残害皇亲!我做鬼!做鬼也饶不了你!我诅咒你!诅咒你长孙一门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那怨毒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利箭。李恪猛地闭上双眼,紧靠着污秽的墙壁,额角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根根暴起,在昏暗的油灯下清晰可见。永徽元年这场以“谋反”为名,实则席卷了荆王李元景、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乃至他这个太宗爱子的血腥大案,不过是帝国权力巨兽在皇权更迭之际,又一次张开血盆大口的无情噬咬。冰冷的雪沫融化在眉间,如同无声的泪。

天光熹微,柴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

“咣当!”

朽坏的木门撞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蜷缩在冰冷草堆里、因高烧和剧痛而意识模糊的晨曦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感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陈明远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雹,从高处狠狠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没死就滚起来!去后园!把那些碎砚的粉末给老子埋干净!埋深点!若敢让外人看见一丝血迹或残渣——”

后面威胁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刻骨的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晨曦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柴房,寒风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后园那株盘根错节、树皮沟壑纵横的老槐树下,冻土坚硬如生铁,铁锹根本无从下手。晨曦只能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那双早已冻得红肿、遍布细小伤口的手指,如同最原始的蝼蚁,一点点去抠挖、去刨掘坚硬的冻土。指甲很快翻裂,鲜血混着污泥,染红了指尖。他小心翼翼地将贴身藏着的那包带着铁锈血腥气的赭红色碎砚粉末,一点点撒入那浅浅的土坑中。粉末落下,在灰褐色的冻土上蜿蜒出丝丝缕缕、如同新鲜血迹般的诡异痕迹。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掩埋动作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老槐树虬结的根部。昨日午后被宝春射杀的那只雏燕的尸体,不见了踪影。只有几片沾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灰色绒毛,凄惨地黏附在粗糙的树皮缝隙里。而在绒毛旁边,冻得硬实的雪泥上,赫然清晰地印着半个小小的鞋印!那鞋印前端微微上翘的云头纹饰,以及锦缎特有的细腻纹理压痕——晨曦一眼认出,正是开蒙礼那日,宝春脚上那双用上好湖州锦缎缝制、鞋头绣着精巧云纹的小靴所留!

他小小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风雪更甚。

正房紧闭的雕花隔扇窗内,隐约飘来柳氏刻意扬起的、带着炫耀和宠溺的轻快笑语:“……还是我们宝春争气!郑博士私下里可跟老爷夸了又夸,说宝春天资颖悟,一点就透,将来必成大器呢!至于那个……那个西院的小孽障,”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粗鄙顽劣,朽木难雕!留在府里也是丢人现眼,白白惹祸!我看不如趁早打发到城外庄子上,随便找个人看着,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风吹散,只余下陈明远几声模糊不清、似乎带着些许犹豫,但最终仍是妥协的“嗯”、“啊”应和声。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如同鹅毛,纷纷扬扬地洒落,覆盖了庭院,也试图覆盖那浅浅的土坑和老槐树根处的痕迹。晨曦跪在雪地里,用那双鲜血淋漓、冻得麻木的小手,将最后一把混杂着碎雪的冻土,死死地压实在那个埋藏着碎砚粉末和家族隐秘的小坑上。尖锐的碎石再次刺破了他掌心的伤口,新的血珠渗出,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泥土和白雪之上。

就在那温热血珠渗入泥土的刹那!

“嗡……隆……”

一股极其微弱、却深沉无比的震动,仿佛来自地心深处,透过冻土和覆雪,清晰地传递到晨曦跪着的膝盖上!那震动沉闷而规律,如同有千军万马,身披着沉重的铁甲,在九幽之下的无尽黑暗中,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而坚定地列队行进,回应着地面的召唤!一股无形的、冰冷肃杀的气息,似乎随着这震动,从地底弥漫开来。

晨曦猛地抬头,望向东北方铅云低垂、风雪弥漫的天空。小小的拳头在雪地里攥紧,指甲深深陷入带血的掌心。

十二年后,辽东贵端水畔那场将浸透鲜血与幽冥的惨烈烽烟,其最初的火种,竟已在永徽元年的这个风雪清晨,被深深地埋进了长安陈府后园冰冷的冻土之下。命运的巨轮,在血与火的预兆中,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第一声碾轧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