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3页)
“滚开!老糊涂!”陈明远眼中戾气暴涨,积压的怒火彻底爆发,猛地一脚狠狠踹在陈福的胸口!“砰!”陈福痛呼一声,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踹翻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半天喘不上气。
陈明远看也不看痛苦的老管家,几步冲到门口,指着张婆子怀中那包裹在华丽蜀锦里的次子宝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狂热:“看看!看看我的二郎!落地便笑,声如清泉!额生朱砂,红光隐现!这才是天赐的麟儿!福泽深厚的贵相!这才是我陈明远的儿子!我陈家的希望!”他近乎粗暴地从张婆子手中夺过那蜀锦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低头看着次子宝春安然熟睡、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妖异的面容,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情与满足。然而,当他再抬起头看向矮榻上那被葛布包裹的长子时,那点温情瞬间被冷酷的杀机取代,语气森寒如同九幽寒风:
“至于那个妖孽……留着他,只会给陈家招来灭顶之灾!陈福!”他厉声喝道,目光如刀般扫过屋内几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侍女和张婆子,“去找个‘稳妥’的人!今夜!立刻!给我处理干净!做得干净利落,扔到乱葬岗喂野狗!若敢走漏半点风声……”他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连同你们的父母兄弟,一并乱棍打死!挫骨扬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老爷!万万不可啊!这是杀子!会遭天谴的!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啊!”陈福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到陈明远脚边,涕泪交加,声音凄厉绝望。
“天谴?地狱?”陈明远狞笑一声,血月余晖映着他狰狞的脸,“老子现在就在地狱里!是这妖孽,是这世道逼我的!滚!”他再次抬脚欲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庭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个浑身泥泞、风尘仆仆的兵部信使,不顾门房阻拦,直闯而入,单膝跪倒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嘶哑而高亢:
“陈大人!兵部急令!陛下……陛下有旨!”
陈明远踹向陈福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信使。此刻他官微言轻,兵部怎会深夜派人直闯他的私宅?
信使喘息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盖着兵部大印的公文,快速念道:“著作佐郎陈明远,虽因前事左迁,然熟稔边务,着即日起复!即刻前往营州都督程名振帐下效力,任行军记室参军!协理契丹、奚部军务,整饬边备,严防高句丽贼寇!限三日内启程,不得延误!”
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陈明远满腔的杀意和狂怒瞬间被冻结。复起?去营州?那个刚刚经历安市城惨败,直面高句丽兵锋,又与桀骜不驯的契丹、奚族杂处的是非之地、凶险边陲?!
“这……这是……”陈明远难以置信地接过公文,手指微微颤抖。他贬官不过月余,兵部怎会突然起用?难道是……陛下对征辽失利追责,要将他这“纸上谈兵”的罪臣,直接丢到最前线去“戴罪立功”?甚至……借刀杀人?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营州……那里是百战之地,刀箭无眼,更有程名振那等以严厉著称的边将!
信使似乎看穿了他的惊疑,压低声音道:“大人,前线……败了!安市城……七万大军啊!陛下震怒!辽东酷寒,粮道断绝,李勣大将军已然……已然撤军了!如今薛延陀又在北边闹事,高句丽气焰嚣张,边防空虚!程都督处急需通晓军务的干员!兵部……兵部也是无人可派了!”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无奈和前线噩耗带来的沉重。“程都督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军令如山,大人……早做准备吧!”说完,匆匆一拱手,转身离去,留下庭院中一片死寂。
败了?真的败了?!七万大军覆灭?!陈明远如遭雷击,捏着那卷薄薄却重如千钧的公文,呆立当场。他当初力主的分兵急进之策,如今看来,简直如同催命符!七万条性命……这份罪责,恐怕此生难赎!如今被派往营州,是机会,更是催命符!程名振……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悍将,自己这戴罪之身,在他手下稍有不慎,恐怕就会……
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次子宝春,那点朱砂在残月下红得刺眼。再看看矮榻上被葛布包裹、如同弃履的长子晨曦。杀意虽未消,但此刻却多了更现实的恐惧和沉重的负担。他若因杀子获罪,或是死在边关,这襁褓中的“祥瑞”麟儿,又如何在这长安立足?陈家……又当如何?
“老爷……”陈福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再次哀求,声音嘶哑,“大郎君……留他一命吧!送去庄子上,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为净!也是……也是给大人您积一份阴德啊!边关凶险,大人此去……此去……总要为二郎君……留条后路啊!”他语无伦次,却死死抓住了陈明远此刻最深的恐惧——边关的死亡阴影和对次子未来的担忧。
陈明远抱着宝春的手紧了紧,眼神剧烈闪烁。杀子,终究是大忌,一旦泄露,前程尽毁。流放……或许更“稳妥”。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矮榻上那安静得可怕的婴儿,又想起兵部那冰冷的限期。最终,那狂暴的杀意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算计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声音冰冷如铁:
“此子不祥,留之必成祸患。暂且……圈禁于此,自生自灭罢。饿死了,也是他的命数。”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送些清水,不准给任何食物。若有人敢私自喂养……”未尽的话语里,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他抱着宝春,转身大步离开这充满血腥和诡异气息的房间,仿佛多留一刻都会被污染。
内院暖阁。
浓重的安神药味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柳氏在药力的作用下,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尚未完全睁开,双手便已下意识地在身侧摸索,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焦急的声音:“孩子……我的孩子……宝春……”
守在一旁、同样心有余悸的奶娘王氏,赶紧将包裹在柔软温暖蜀锦襁褓中的次子宝春,小心翼翼地放进柳氏虚弱的臂弯里。柳氏低头,怀中婴儿恬静的睡颜映入眼帘,额间那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在暖阁柔和的烛光下,红得娇艳欲滴,仿佛一颗凝固的血珠。一股源自母性的柔情瞬间淹没了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而满足的微笑:“我的宝春……娘的乖儿……娘的命根子……”她将脸深深埋进襁褓,贪婪地汲取着婴儿身上那股纯净(在她看来)的奶香,仿佛那是她在这惊魂一夜后唯一的救赎和慰藉。
“夫人……”心腹侍女翠缕小心翼翼地端着参汤走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提醒道,“大郎君……大郎君他……”
柳氏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过,瞬间僵硬凝固。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那恐怖符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有对产房血腥混乱的本能厌恶,有对丈夫暴怒的畏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带来灾祸”的长子的迁怒。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冰冷的疏离与决绝的冷漠。她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宝春,仿佛要用这温暖的襁褓筑起一道隔绝所有不祥的高墙,语气疲惫而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那个……抱远些。别惊扰了我的宝春。晦气。”她闭上眼,将脸紧紧贴在宝春温软的襁褓上,声音低微却斩钉截铁,“让老爷……看着处置便是。我……再不想见他。”暖阁里炭火正旺,暖香浮动,却因她这句话,透出一种骨子里的、令人心寒的冰冷。
后宅空屋。
陈明远独自站在那处偏僻、堆满杂物的空屋窗外。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残余的血月微光,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被粗葛布包裹的影子轮廓。里面偶尔传来几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声响。
老管家陈福无声地跪在陈明远身后几步远的阴影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身下的尘土。他不敢再求情,只能以这种卑微的姿态,为那个无辜降临、却已注定悲惨命运的小生命,做最后的无声哀悼。
陈明远的手几次抬起,又几次沉重地放下。杀意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疯狂滋长。然而,陈福那绝望的跪姿,婴儿那微弱的气息,妻子柳氏那句冰冷的“处置”,以及兵部那卷催命的公文,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他残存的、被愤怒和恐惧死死压制住的父性本能上。两种力量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搏杀。夜风吹过他冰冷的官袍,带来刺骨的寒意。
最终,那被贬官的滔天怨愤、对“妖异”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对“维护家族”的扭曲责任感,以及对边关未知凶险的沉重压力,彻底压倒了最后一丝怜悯。他猛地一甩宽大的袖袍,仿佛要甩掉所有的不快和犹豫,转身大步离开,决绝的背影融入沉沉的夜色,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如同最终判决的低语,在呜咽的寒风中飘散:
“此子不祥,留之必成祸患。暂且……圈禁于此,自生自灭罢。饿死了,也是他的命数。”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送些清水,不准给任何食物。若有人敢私自喂养……”未尽的话语里,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是对命运不公的宣泄,也是对未来的赌咒:“宝春……我陈家的麒麟儿!为父此去边关,纵是刀山火海,也要搏一个功名回来!必让你……享尽人间富贵尊荣!谁也……挡不了你的路!”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空屋中那微弱的气息,和庭院里老管家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三更天的血月异象与那撕裂夜空的啼哭,如同命运之神最冷酷的刻刀,在这对孪生兄弟降生于世的瞬间,便在他们稚嫩的身躯上和这煌煌天朝的心脏——长安城,刻下了第一道深可见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血月之下,双子降生。长子晨曦,背负幽冥诅咒,符文隐现,生而见弃,命如草芥,蜷缩于冰冷空屋,清水难求;次子宝春,暗藏鬼祟邪气,朱砂点额,得尽恩宠,集万千“祥瑞”于一身,温软襁褓之中已承载父亲搏命边关、扭转乾坤的全部野望。
而千里之外的营州,烽火已燃,战云密布。程名振的铁腕,契丹奚族的桀骜,高句丽得胜之师的虎视眈眈,薛延陀在北境的蠢蠢欲动……这一切,都将成为陈明远戴罪之身的炼狱,也将是那被弃长子未来命运轨迹中,无法回避的血色背景。
他们截然相反、注定在未来的岁月里激烈碰撞、纠缠不休的命运轨迹,早已在那撕裂天幕、染尽山河的猩红月光中,被无形而强大的幽冥之手与家国战鼓的轰鸣,不可逆转地刻进了大唐历史的阴影深处,拉开了那场席卷天下、搅动幽冥的血雨腥风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