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2页)
仇士良阴冷如毒蛇的目光死死盯住顾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顾小侯爷!慎言!此乃前朝御赐珍宝,圣心所爱……”
顾昭仿佛压根没感觉到那杀人的目光,他转过身,指着地上最大的一块琉璃屏风残骸,一脸严肃又无辜地开始了他的表演:“陛下!仇公公!您二位先别急,听臣说!臣方才就站得不远,看得清清楚楚!这琉璃屏风啊,看着光鲜亮丽,跟个新娘子似的,其实早就‘年老色衰’,内里都朽透了!”
他煞有介事地蹲下身,捡起一块边缘不规则的碎片,展示给众人看,“您瞧瞧这茬口!这断面!一看就是榫卯早就松脱了!摇摇欲坠好半天了!沈大姑娘手里那琉璃盏才多重?还没个香瓜沉呢!就那么轻轻一碰……”
他做了个极其轻柔的“碰”的手势,“好家伙!它自己就哗啦一下散架了!这分明就是它自己‘寿终正寝’,临了还想‘碰瓷儿’赖上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嘛!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噗——”
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实在没憋住,发出一声短促的闷笑,随即死死捂住嘴。
皇帝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强忍着笑意。这小子,真是……什么歪理邪说都能编得出来!还“碰瓷儿”?亏他想得出来!
仇士良气得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顾昭!你……你休得胡言乱语!此乃御赐之物,岂容你如此亵渎……”
“哎呀呀,仇公公,您消消气!消消气!”顾昭笑嘻嘻地打断他,那笑容灿烂得晃眼,仿佛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话锋一转,对着皇帝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甚至带着点谄媚(但效果更像是耍宝)的笑容:“陛下!您圣明!今日上元佳节,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为了个前朝的老古董在这儿喊打喊杀的,多晦气啊!您说是吧?不如这样,臣前几日侥幸驯服了一匹西域来的汗血宝马,神骏非凡!臣知道陛下最爱击鞠(马球),不如就把这匹马充作彩头,咱们就在这殿前空地,来场击鞠赛给陛下助助兴?谁赢了,这宝马就归谁!至于这屏风嘛……”
他眨巴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笑容狡黠又带着点讨好,“就当是臣和沈大姑娘合伙,提前给陛下献上的‘碎碎平安’(岁岁平安)了!您听这声儿——碎碎(岁岁)!多吉利!寓意多好!陛下您洪福齐天,岁岁平安,我大胤朝国泰民安,岁岁昌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舌灿莲花,插科打诨,胡搅蛮缠,硬生生把一场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祸,掰扯成了献祥瑞、祝吉利的彩头!尤其是最后那个强行附会、生拉硬拽的“碎碎平安”,配上他那副“快夸我机灵”的表情,连御座上年轻的皇帝都绷不住,嘴角咧开,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新帝毕竟年轻,也正觉得宫宴冗长沉闷,顾昭这提议既新鲜又热闹,还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台阶下。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情:“碎碎平安?呵,顾昭啊顾昭,你这张嘴,死的都能让你说活了!罢了罢了,今日佳节,便依你所言。”
他目光扫过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沈砚和挺直脊背、面色苍白的沈知微,语气缓和了些,“沈卿,带你家女儿退下吧。这屏风……碎了便碎了,岁岁平安,倒也应景。”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沈砚如蒙大赦,涕泪横流,咚咚咚地磕着头,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沈知微也随着父亲盈盈下拜,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起身时,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个站在御前、正咧着嘴冲皇帝傻乐的绯衣少年。他脸上那副没心没肺、仿佛刚做完一场精彩游戏的表情,与他方才那番惊世骇俗、力挽狂澜的言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真的只是无心插柳,还是……另有所图?
顾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冲着她飞快地、极其隐蔽地挤了下左眼,嘴角勾起一个促狭的弧度,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欠、我、一、顿、酒!”
沈知微:“……”
她迅速移开视线,心湖深处,那枚被投入的石子,似乎激起了比预想中更大的涟漪。这人……真是……混不吝得让人无言以对,却又……该死的有效。
一场足以倾覆沈家的大祸,竟被顾昭以如此荒诞不羁的方式化解了。
击鞠赛的热闹很快冲散了琉璃屏风的阴影。顾昭果然骑着他那匹神骏非凡、通体赤红如火的汗血宝马,在殿前空地策马奔腾,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他精湛的马术和灵活的身手引来阵阵喝彩,最终轻松摘得彩头。他得意洋洋地策马绕场一周,享受着众人的欢呼,最后勒马停在离沈家席位不远的地方,冲着沈知微的方向,高高扬起了手中那柄象征胜利的、镶嵌着宝石的金球杆,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骄阳,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沈知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正在努力开屏、炫耀尾羽的雄孔雀。幼稚,张扬,却又……耀眼得不容忽视。她收回目光,随着依旧惊魂未定、只想尽快逃离的父亲悄然离席。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永宁公主李灼华慵懒地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她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正捻着一颗饱满晶莹的水晶葡萄。方才那场闹剧,她全程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出无聊的皮影戏。直到顾昭说出“碎碎平安”,她才嗤笑一声,指尖微弹,将那颗葡萄精准无比地射入旁边小宦官捧着的金痰盂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有趣。”她红唇微启,声音低得只有身旁的心腹女官能听见,带着一丝慵懒的兴味,“顾家这小子,看着像颗傻乎乎、没心没肺的小太阳,心里头啊,指不定装着七窍玲珑呢。沈家那丫头……”她眼波流转,瞥向沈知微离去的方向,“倒像是块捂不化的冰。就是不知道,这冰里头,包着的是玉,还是……淬了毒的石头?”
女官垂首屏息,不敢接话。李灼华的目光又扫过不远处兀自气得跺脚、一脸怨毒的沈知萱,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蠢货。”
回府的马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
沈砚瘫靠在车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官袍内里的中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劫后余生般喃喃:“微儿……今日……多亏了顾小侯爷!真是天大的恩情!不然……不然我沈家……”
“父亲。”沈知微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在狭小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看父亲惊魂未定的脸,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宫灯映得光怪陆离的街景上。“今日在席间,仇公公看您的眼神,不止一次。每一次,您都紧张得擦汗。他……是不是又在逼您做什么了?盐引?还是……账目?”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直刺向沈砚最恐惧的核心。
沈砚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没……没有的事!微儿!你……你莫要胡思乱想!今日之事已过,回去……回去好生歇着便是!”
他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更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心虚和恐惧。他甚至不敢再看女儿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将脸扭向另一边,急促的呼吸声在车厢里回荡。
沈知微不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琉璃盏碎了,可以赖给屏风“年老体衰”、“碰瓷”。可沈家这艘船,底舱早已被蛀空,漏洞百出,暗流汹涌。顾昭那看似荒诞不经的“碎碎平安”,能糊弄过皇帝一时,能糊弄过这吃人的漩涡一世吗?仇士良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跗骨之蛆,绝不会轻易放过父亲,放过沈家。
袖袋里,那枚青玉算筹冰凉依旧。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算账,才是她的战场。无论是家里的烂账,还是这朝堂上吃人的账。她必须算清楚,必须找到那条生路。
马车驶入崇仁坊,在沈府门前停下。府门打开,灯笼昏黄的光线下,祖母王氏那张写满精明与刻薄的脸,早已等候在那里。她没问宫宴如何,第一句话便是,声音带着急切和贪婪:“宫宴上可得了什么赏赐?听闻御前碎了东西,没连累家里破财吧?”
沈知微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嘲讽。
风,从未止息。雨,才刚刚开始。而那颗误打误撞闯入她世界的“小太阳”,究竟是驱散阴霾的光,还是……引来更大风暴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