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1页)
申时初刻,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帷马车,碾过长安城积雪未消的街道,驶向巍峨庄严的皇城。
车厢内,沈知微安静地坐着,身上那件月白色的素锦长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清冷的光泽。裙料是上好的,裁剪也合体,只是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和点缀,只在领口和袖口压着细细的银线滚边,简约到了极致。如瀑的青丝用那枚擦得锃亮的素银簪松松绾起,鬓边别无他饰,只在耳垂上缀了两粒小小的珍珠耳钉,那是生母苏氏留下的唯一一件还留在她身边的饰物。
她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枚冰凉的青玉算筹,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马车微微颠簸,车窗外是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和越来越近的宫阙剪影,那辉煌的灯火映在她沉静的眸子里,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父亲沈砚坐在对面,一身簇新的四品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凝重。他几次抬眼看向长女,嘴唇翕动,似乎想叮嘱些什么,可对上女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平静无波的眸子,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动作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心虚。宫宴,对他而言,不是荣耀,更像是一场提心吊胆的审判。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乘宫中的软轿。穿过重重宫门,太极宫那恢弘壮丽的轮廓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飞檐斗拱,金瓦朱墙,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宛如天上宫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传来,夹杂着鼎沸的人声笑语,空气里弥漫着暖融的炭气、馥郁的酒香和名贵脂粉的甜腻气息。
沈知微跟在父亲身后,踏入这金碧辉煌的殿堂。瞬间,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有审视,有好奇,有惊艳于她清冷气质的,但更多的,是落在她那身过于素净的衣裙和寥寥无几的首饰上时,毫不掩饰的轻蔑、嘲讽与幸灾乐祸。尤其是在那些珠翠环绕、华服耀眼的贵女群中,她这身打扮,简直像个误入仙宫的凡人,格格不入。
沈知萱早就到了,正被一群相熟的贵女簇拥着,看到她进来,立刻夸张地用手帕掩着嘴,发出一阵刻意压低却足够周围人听清的嗤笑声:“快看呀,咱们沈大姑娘这是……刚从哪个庵堂里还俗出来?这身打扮,可真是……‘超凡脱俗’呢!”
周围的贵女们顿时哄笑起来,一道道目光如同针尖般扎在沈知微身上。
沈砚脸色涨红,尴尬又恼怒地瞪了沈知萱一眼,却不敢出声呵斥,只能低声对沈知微道:“莫要理会,跟紧我。”
他加快脚步,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令人难堪的注视。
沈知微却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笑,也没看到那些鄙夷的目光。她脊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神情依旧平静无波。那些纷扰的声音和目光,在她眼中,不过是账簿上无关紧要的杂项,不值得浪费心神。她甚至没有去看沈知萱,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奢华到令人窒息的殿堂,最终落在御座下首侍立的那位身着深紫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身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仇士良。他正微微眯着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在沈砚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催促。沈砚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几乎同手同脚。
就在这时,一阵更响亮的喧哗和笑声从不远处传来,瞬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哈哈哈!小爷我骗你们作甚?那畜生,蹄子扬起来比人还高!脾气暴得跟仇公公养的那条西域獒犬似的!”
清朗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嗓音,像一颗投入沉闷湖水的石子,激起一片笑声的涟漪。
只见一群年轻的勋贵子弟正围着一个穿绯色圆领缺胯袍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金冠束发,身姿挺拔如小白杨,腰间悬着温润的羊脂玉佩,笑容灿烂得晃眼,整个人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散发着蓬勃的生机。正是靖安侯府的嫡幼子,顾昭。他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讲述他驯服烈马的“壮举”,动作夸张,神采飞扬,毫无世家子弟的矜持做派,却自有一股吸引人的鲜活劲儿。
“顾小侯爷这张嘴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有人笑着打趣。
“就是就是,改日把那马牵来,让哥几个开开眼!”
“没问题!只要你们不怕被它掀个跟头!”顾昭笑嘻嘻地应着,目光随意地扫过全场,正好与刚踏入殿中、一身月白、清冷得如同寒潭映月的沈知微视线相撞。
顾昭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艳。这姑娘……他在宫门外就瞥见过一眼,只觉得素净,此刻在满殿珠光宝气的映衬下,那份清冷孤绝的气质反而被无限放大,像一株独自绽放在雪崖上的玉兰,让人移不开眼。他之前只知她是沈侍郎家的大姑娘,性子孤僻,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沈知微也看到了他,那过分灿烂的笑容和张扬的姿态,让她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下眉。太耀眼,太吵闹,像正午的太阳,晃得人眼睛疼。她迅速移开视线,不想与这团“火焰”有任何交集。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
沈知微正欲随父亲走向沈家的席位,一个端着托盘的宫女低着头匆匆从侧边经过。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沈知萱不知何时挤到了沈知微身后,状似无意地、狠狠地用手肘撞了一下沈知微的后腰!
“啊!”沈知微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前踉跄一步,手中刚由另一名宫女奉上的、盛满了滚烫蜜羹的琉璃盏,瞬间脱手飞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盏在空中划出弧线的琉璃盏。它剔透晶莹,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宛如一颗坠落的星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美丽,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御座下首、一座半人高、七彩斑斓、流光溢彩的琉璃插屏上!
“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喧嚣的殿堂!无数晶莹剔透、价值连城的琉璃碎片,如同最昂贵也最绝望的冰雹,轰然飞溅开来!滚烫的蜜羹泼洒在精美的地毯和屏风残骸上,黏腻狼藉。
死寂。
绝对的死寂。所有的丝竹,所有的谈笑,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整个太极宫仿佛被瞬间冻住。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如同实质的利箭,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知微身上,带着震惊、骇然、幸灾乐祸以及毫不掩饰的“你完了”的冰冷宣判。
御座上的年轻皇帝,眉头紧紧锁起,脸上已明显不悦。
侍立在侧的仇士良,那张白胖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阴鸷得能滴出水来,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淬毒的寒光,死死钉在沈知微和她身边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父亲沈砚身上。
“大……大胆!”仇士良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嗓音,第一个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御前失仪!毁坏御赐珍宝!沈侍郎!你沈家……好大的狗胆!来人啊!将这……”
“等等!”一个清朗响亮、带着点少年人特有莽撞的声音,再次突兀地响起,强行打断了仇士良杀气腾腾的宣判。
众人愕然的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又是顾昭!
只见他排开人群,几步就蹿到了御前,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对着御座上的皇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脸上却带着一种“我发现了个天大笑话”的夸张表情,笑嘻嘻地开口:“陛下!臣刚才看得真真儿的!这事儿,真不能怪沈大姑娘!”
皇帝眉头微挑,看着这个素来跳脱的臣子:“哦?顾卿说说看?”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显然,顾昭这混不吝的性子,连皇帝都有所耳闻。
仇士良阴冷如毒蛇的目光死死盯住顾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顾小侯爷!慎言!此乃前朝御赐珍宝,圣心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