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页)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里,躺着几样零碎的小东西。
一个边缘磨损、塑料壳有些发黄的……劣质塑料发圈,上面缀着一颗小小的、早已褪色的草莓装饰。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用的那种。
一张边缘卷曲、颜色泛黄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十六七岁的我,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毫无形象地对着镜头做鬼脸,脸颊鼓鼓的,嘴里塞满了东西。背景是学校后门油腻腻的烧烤摊。照片一角,能看到一只属于男生的、修长的手,正拿着一串烤年糕递过来。
还有一颗……薄荷糖。那种最廉价、透明塑料纸包装的,街边小卖部一毛钱两颗的强力薄荷糖。糖纸已经揉得皱巴巴,里面的糖块估计也早已融化又凝固了无数次。
他摊着掌心,任由这些廉价、陈旧、甚至有些可笑的小玩意儿暴露在灯光下,像展示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卑微的罪证。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你走以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布满荆棘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这些东西,就成了我的……止痛药。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对上我的。那双曾让万千粉丝沉溺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浓重的血丝,还有一层无法掩饰的、脆弱的水光。那份深重的疲惫和绝望之下,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痛楚和……乞求。
看着它们……他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句话说完整,骗自己……你还在,只是……闹脾气了。
等我……等我把这摊烂泥收拾干净……你就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窗外,酝酿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轰然落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而狂暴地砸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将窗外的世界冲刷成一片模糊扭曲的水幕。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晕开,支离破碎。
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投下我们模糊的倒影。爵士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也填满了我脑海中轰鸣的空白。
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旧打火机,冰冷又滚烫。
五年。
整整五年。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在名利场和虚情假意里把自己淬炼得刀枪不入。我以为那些年少时的悸动和疼痛,早就在时光的沙漏里风化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狼藉、红着眼眶、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大男孩一样的男人,看着他掌心里那些廉价却被他珍藏了五年、当做止痛药的破烂玩意儿……
心底那堵用怨恨、麻木和所谓洒脱筑起的高墙,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他眼底那片破碎的水光中,轰然倒塌!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钝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算计和伪装。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深埋的、属于林晚的情感,汹涌地冲破了闸门。
江临……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决堤般滚落。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泪水,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无法分辨的东西——委屈、心酸、被时光掩埋的思念、还有那迟来的、灭顶般的心疼。
我猛地扑了过去!
不是拥抱,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次撞击。我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他坚硬而滚烫的胸膛上,那片被红酒浸透、冰冷黏腻的衣料瞬间贴上了我的皮肤。浓重的酒气和属于他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
大混蛋!我死死揪住他背后同样被红酒浸染的、湿冷的礼服布料,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要将他撕碎。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撕心裂肺的委屈和颤抖,在震天的雨声中显得微弱又清晰。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凭什么……让我恨你五年!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彻底淹没。
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额头抵着他冰冷濡湿的胸膛,泪水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料,混合着那片刺目的酒红。
被我撞得微微踉跄了一下的江临,身体僵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一双坚实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环住了我颤抖的脊背!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里。不再是之前的钳制或拖拽,而是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绝望的紧拥。
他滚烫的脸颊用力地埋进我颈窝,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带着同样的颤抖。我清晰地感觉到,颈窝处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湿意。
他也在哭。
无声地,肩膀压抑地耸动着。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这个在滂沱雨声和咖啡馆暖黄孤灯下,紧得令人窒息的拥抱。两颗在时光和误解中伤痕累累的心,隔着冰冷的红酒污渍和单薄的衣料,在剧烈的颤抖中,笨拙地、绝望地贴近。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喧嚣的雨声,和角落里紧紧相拥、无声哭泣的两个身影。
咖啡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吧台后的老板不知何时悄悄关掉了顶灯,只留下我们角落这一盏昏黄的光源,像舞台最后的追光。
他滚烫的眼泪浸透了我颈侧的衣料,烫得那片皮肤一阵阵发麻。我的脸埋在他胸前冰冷的狼藉里,红酒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雪松香,还有眼泪的咸涩,形成一种极其混乱又无比真实的气息。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震耳欲聋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盖过了心跳,也冲刷着过去五年积攒的尘埃和荆棘。
我揪着他后背衣料的手指,因为用力太久而微微发麻、僵硬。我尝试着,一点一点,松开那紧握的拳头。掌心被那枚小小的银色打火机硌出了深深的红痕,L.W两个字母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细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他。环在我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像害怕稍一松懈,怀里的幻影就会消散。
别动……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我颈窝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脆弱的沙哑,热气拂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让我抱会儿。
那语气,竟带着一丝久违的、少年人般的执拗和依赖。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我没再动,任由他抱着,脸颊贴着他冰冷湿润的衣料,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一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他慢慢地抬起头,脸颊离开我的颈窝。我下意识地也跟着抬起头。
光线昏暗,他的眼睛依旧红肿得厉害,眼白里布满血丝,像熬了几个通宵。睫毛还是湿漉漉的,粘在一起,几缕黑发被汗水和泪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张在镜头前永远完美无瑕的俊脸,此刻狼狈得一塌糊涂,却透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