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页)
光线昏暗,他的眼睛依旧红肿得厉害,眼白里布满血丝,像熬了几个通宵。睫毛还是湿漉漉的,粘在一起,几缕黑发被汗水和泪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张在镜头前永远完美无瑕的俊脸,此刻狼狈得一塌糊涂,却透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一寸寸地逡巡过我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眼神,不再是舞台上隔着千万人的疏离,也不是教堂里空洞的死寂,更不是走廊里燃烧的怒火。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失而复得的狂喜、深重的后怕、浓得化不开的疼惜,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晚……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他抬起一只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过我同样红肿的眼角,拭去那里残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的指尖滚烫,拂过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我下意识地想偏开头,却被他另一只依旧环在我腰后的手臂固定住。
疼吗他的目光落在我被他攥得红肿了一圈的手腕上,眉头紧紧蹙起,眼底满是懊悔和心疼。他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碰了碰那圈刺目的红痕,像羽毛拂过。
火辣辣的痛感还在,但被他这样看着、这样碰着,那痛感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温度。我摇了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的目光又移到我被他揉搓得有些破皮的下唇上,眼神暗了暗,指腹极其轻柔地蹭过那处细小的伤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干涩,像含了砂砾。这三个字沉重无比,包含了太多——为五年前的演戏,为走廊里的粗暴,为教堂的闹剧,为所有迟来的伤害和误解。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视线落在他胸前那片被我泼上去的、已经干涸发暗的红酒污渍上。昂贵的礼服算是彻底毁了。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那硬邦邦的布料。
这衣服……我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破碎得厉害。
不要了。他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片狼藉,嘴角竟然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像是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沾了你的东西,挺好。
这算什么歪理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孩子气的逻辑弄得一怔,想瞪他,眼眶却又不争气地泛起酸意。
他看着我微红的眼眶,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笨拙的温柔。那只没受伤的手(之前攥我手腕的手)抬起来,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揉了揉我散乱在额前的发顶,动作有些生疏,却无比自然,像做过千百遍。
饿不饿他低声问,声音放得很柔,折腾一晚上了。
被他这么一问,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迟来的疲惫感和空荡荡的胃部才后知后觉地苏醒。从下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身体早已透支。我诚实地、带着点委屈地点了点头。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许可。他松开一直环在我腰后的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卡座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他动作自然地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牛奶,走向吧台。
老周,他对吧台后的老板说,语气熟稔,热一下牛奶,加点蜂蜜。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我,眼神询问。
……嗯。我应了一声。
两份。他立刻补充道,然后目光在吧台后面的小黑板上扫过,再要一份……嗯,草莓松饼,多放点草莓酱。一份……烤得焦一点的吐司,抹黄油。
他点餐的语气熟稔而随意,像是在自己家。老板老周应了一声,接过牛奶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角落里狼狈的我,没说什么,转身去忙活了。
江临没有立刻回来。他走到咖啡馆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个小小的洗手间。他推门进去,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靠在沙发里,浑身像是散了架。手腕的刺痛,胃里的空虚,还有情绪剧烈宣泄后的那种虚脱感,一股脑儿涌上来。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老周操作咖啡机偶尔发出的声响,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江临走了出来。他脱掉了那件惨不忍睹的礼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当然,领口和胸前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了酒渍。他用水胡乱地洗了把脸,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进微敞的领口。少了几分精心雕琢的明星气场,却多了几分洗尽铅华的、真实的清俊和……脆弱。
他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还冒着热气的白色毛巾,径直走回我身边坐下。
擦擦脸。他把毛巾递给我,声音放得很轻。
我接过来,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舒服得让人叹息。毛巾带着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雪松气息。
他则拿起桌上那杯他一口没动的苏打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有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消失在微敞的领口里。
放下杯子,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放松地靠进沙发里,侧过头,目光安静地落在我身上,看着我笨拙地用热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和花掉的妆容。那眼神专注而温和,像是找到了漂泊已久后终于停靠的港湾。
老周很快端来了热好的牛奶和食物。两杯温热的牛奶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奶泡。烤得金黄的松饼散发着诱人的焦香,淋着厚厚一层鲜红的草莓酱。吐司也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散发着黄油的咸香。
食物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氤氲开,带着一种熨帖人心的暖意。
江临把那碟淋满草莓酱的松饼推到我面前,又把吐司碟子拉到自己这边。
吃吧。他拿起刀叉,动作自然地切下一小块黄油吐司,却没有立刻放进嘴里,只是看着我。
我拿起叉子,戳了一小块松软香甜、裹满了草莓酱的松饼,送进嘴里。温热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抚慰了空荡冰冷的胃,也奇异地安抚了翻腾的情绪。
他也低头,开始吃他那份简单得多的吐司。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餐具碰撞声和窗外的雨声。气氛不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或绝望的沉默,而是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宁静。
吃到一半,江临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嗡嗡地震动着,打破了这份宁静。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清晰刺眼——苏冉。
我叉着松饼的手顿了一下。
江临的目光扫过屏幕,脸上刚刚浮现的那一丝柔和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拿起手机,长按侧键。
屏幕熄灭。
震动停止。
整个世界,仿佛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和桌上散发着暖意的食物。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更温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