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他停在靠近门口的一排书架前,指尖精准地点向其中几本看起来格外陈旧的册子。
去岁冬,京畿炭贵,户部给各亲王府都额外拨了炭敬银子。你只需看看,王府采买司报上来的炭价,与当时市面上的实价,是否相符。
他手指又移向另一处,再比如,看看库房每年报损的瓷器玉器数目,与内务府存档的历年赏赐单子,是否对得上。
他的声音不高,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点都直指要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庞大账目可能存在的病灶。
我愣愣地听着,心头那点因恐惧而生的怨气,竟不知不觉被一种惊愕和隐隐的叹服所取代。
他竟真的在教我而且,句句切中肯綮,绝非敷衍!
还有,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我,目光深邃。
账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经手采买的管事,库房的司库,甚至……门房上迎来送往收受门包的,他们的口供,有时比白纸黑字更能说明问题。
他唇角又勾起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沈状元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该怎么问吧
我喉咙发干,只能用力点头:臣……臣明白!谢殿下指点!
指点
萧景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本王只是觉得,父皇派来的人,若真被这些账本熬成了傻子,传出去,本王脸上也无光。
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疏离。
地方给你腾出来了,人也给你备下了。沈状元,好自为之。本王……拭目以待。
4.
他说完,不再看我,径直走向门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也送了一口气。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我急促的心跳声和满室墨香。
我靠在书架上,腿肚子还有点发软,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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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依旧浩如烟海的账册,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萧景珩……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真想让我查出点什么,还是……这又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我走到书案前,拿起他刚才随意放下的那本线装书。
书页翻开着,上面并非什么高深的典籍,而是一本……《营造法式》讲建筑工事的
指尖拂过书页,我猛地想起他方才靠近时,除了沉水香,似乎还沾染着一丝极淡的木屑的味道
有了萧景珩那几句提点,我不再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撞,目光如炬,只精准地扑向那些关键节点。
源头虚报
我立刻调出去岁冬的采买账与京畿炭行当时的市价簿。
果然!王府上报的银霜炭采买价,竟比市面上足足高了三成!
库房损耗我翻出内务府存档的历年赏赐清单,再核对王府库房报损册。
好家伙,前年御赐的一套十二件官窑梅瓶,库房竟报损了六件可库房记录上,连个碎片都没见着!
我沉住气,没急着掀盖子。
按萧景珩所说,账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拿着初步整理的疑点,开始不动声色地拜访那些经手的管事、库丁。
起初,这些人仗着王府的势,油滑得很。
采买司的王管事,那张白胖脸笑得跟尊弥勒佛:哎哟我的状元公,您有所不知啊!去岁那场大雪下得邪乎!炭价那是一日三涨!我们王府体面大,自然要挑那顶顶好的银霜炭,贵是贵了点,可殿下和娘娘们用着舒心不是您说市价嗐,那都是些小门小户用的次等货,哪能入王府的眼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隐隐抬出主子压人。
库房的李司库更是个老泥鳅,耷拉着眼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碎了年头久了,谁还记得清库房里耗子多,猫儿也野,磕了碰了也是有的。内务府的册子那都是老黄历了,东西入库后,保管不善,自然有损耗。状元公要是不信,尽管去库房查,灰尘大,可别脏了您的官袍。
硬钉子碰了,那就来软的。
我不再端着状元的架子,学着萧景珩那副慵懒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姿态,闲话家常般跟他们套近乎。
请王管事喝杯茶,不经意提起他儿子在国子监的课业;给李司库送点不值钱但稀罕的南方点心,顺口夸夸他孙子抓周时抓了支笔,将来定有出息。
哎,都是为了儿孙奔忙啊。
王管事捧着茶杯,白胖脸上的笑容终于透出点真心实意的感慨。
谁说不是呢!
李司库嚼着点心,也打开了话匣子,在王府当差,看着体面,可这上上下下……唉,难啊!有时候上头一张嘴,咱们跑断腿不说,还得把亏空给圆上,不然……
点到即止,却足以让我心头雪亮。
这些损耗、高价,恐怕多半是替上面的人背了锅,或者被层层盘剥克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