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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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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4页)

“兄台别急,不要噎了!”甄君斯斯文文地端起碗,数着饭粒,细嚼慢咽,还不忘给我搛菜,“菜的味道还凑合吧?”我在城里待了几年,养成了一些臭毛病,嫌人家搛菜不卫生,挡住甄君拿筷子的手,说:“这个嘛,我自己来。菜的味道嘛,相当凑合。”听了我的表扬,甄君开心极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我吃饱了饭,瞌睡又来了。我放下碗,漱了口,对甄君一揖,说:“兄台请便,我昨晚没睡好,现在需要睡个回笼觉。”甄君搬来了被子,看样子是撵不走,赖在这儿了,反正他炒菜的手艺不错,有个人帮着做饭,我乐得吃现成。

甄君正收拾碗筷呢,见我向他作揖,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双手在围脖上擦擦,恭恭敬敬地一揖,说:“昨天晚上叨扰,让兄台睡不好,惭愧!兄台回屋睡吧,用不着管敝人的!”

我关了卧室门,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所谓一夜不足觉,三天睡觉补。此言不虚。

我一觉睡去,直睡得浑天黑暗,甜美无比,要不是甄君敲门叫我吃饭,恐怕还在爪哇岛梦游呢。

晚餐比中餐更丰盛,餐桌上还摆了两瓶250ml的伊力老窖。甄君趁我睡觉之际,去了一趟巴扎,采购了一些东西,专门购置了两个高脚杯。

我的年纪不大,提到酒就馋,逢酒必喝,喝酒必花醉。不然,我跟甄君第一次见面,不会喝得一塌糊涂,惹出风波。说到喝酒,我有家传,据说我的爷爷,连续喝酒三天三夜都不待醉,虽然他老人家喝的是农家自酿浑酒,度数不高,但喝三天三夜,得有多少酒下肚?一般凡夫俗子能受得了?他老人家生前,在周围十里八村,素有“酒仙”美名。我父亲比爷爷稍逊一筹,喝个三五斤嘛,脸不红心不跳。到了我,一瓶子不倒,两瓶子刚好。谁叫咱出生“酒仙”家,遗传好,底子厚呢?

见了酒,骆校长的警告已抛九霄云外,我对甄君的好感徒增。学校放假,不用上班,孤身一人,寂寞难当,虽有小格,但远在天涯,远水亦难解近渴。智慧如曹操,也曾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跟甄君客气一番,谦让一番,便推杯换盏,先小酌,后豪饮,酒精发生作用,话便多了。

先比背诵《论语》。谁背诵不流利,中途结巴了,便罚酒一杯。

背诵《论语》,我不是甄君的对手。我指定的章节,他随口背诵,且朗朗上口;他指定的章节,我哼哧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背下去,中途又要沉吟,常常被罚酒。

甄君喝了酒,完全放开了,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出生书香世家,爷爷的爷爷曾是清末的道台,爷爷是私塾先生,父亲是小学教师。他从小受爷爷熏陶,背会了《论语》、《三字经》、《龙文鞭影》、《声律启蒙》、《训蒙骈句》等封建社会的儿童启蒙教材。高中毕业,他的数理化成绩一团糟,语文成绩考了全县第一,他无缘上大学,又养成了穷酸气,满嘴子曰圣人云,忒喜欢管闲事,在村里见到不公平的事,就要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他一个落榜高中生,考不上大学,村里人本来就看轻他,凡事叨叨,有时难免忤逆了长辈,便有目无尊长之嫌,村里人更烦他。

他与村里人格格不入,加上打抱不平,得罪了不少人,十里八村,他的名头很响,却得不到实惠。到了结婚年龄,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当时的农村,男孩过了二十三四,就成剩男。成家无望,在家混得不如意,不如出去闯闯。他有个亲戚在新疆的边缘团场,跟家里人打了个招呼,就投奔亲戚来了。

他进疆时,新疆的交通还不发达,火车只能通到库尔勒。他下了火车,倒成公共汽车,从库尔勒颠颠簸簸晃到边缘团场,整整用了一个多星期。他第一次深切体会了祖国之大,地域之辽阔。

到了边缘团场,他灰头土脑地下了车,心凉了半截,团部破破烂烂,惨不忍睹。但他有心理准备,心凉但不退却。他的亲戚在二连,骑了辆三轮车接他。

亲戚对他非常热情,使他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心里的失落感很快消失。再说,边缘团场虽然落后,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古诗中的意境,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

半年,凭一手好字,他当上了二连文书,又半年,凭能说会道,他当上了六连副连长,又半年,凭一手好字,他被降职当文书,又半年,凭能说会道,他连文书也干不成了,在六连当了职工。

我问他在短短两年内大起大落,为什么啊?

甄君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长长地哈了一声,杯口对着我,让我瞧滴酒不剩,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说:“亚圣说:‘人之患好为人师。’敝人升职,因为这张嘴;敝人贬官,因为这张嘴。见到不公的事儿,憋不住,非要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甄君讲完了他的经历,问我为什么来这三到头的边缘团场教书。我正要发一通感慨,手机响了,是小格打来的。她问我为什么没准时上线,耽误约会时间了。我说我正跟哥儿们喝酒呢,今晚恐怕不行了。她说既是你的哥儿们,也就是我的哥儿们,赶快上线,打开视频,我凑个热闹。

我拗不过小格,只得上线打开视频。甄君眯缝着眼睛,认真地瞅了瞅视频里的小格,正正衣服,对着摄像头,深深一揖,说:“啊啊啊,嫂夫人真漂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的就是嫂夫人吧?”初次见面,甄君就这么口无遮拦,我以为小格会生气,冲他直摆手。

哪知小格听了非常高兴,不以为忤,笑道:“贤弟过奖……”我打断道:“兄台吧,你还真把自己当嫂夫人了?”小格爽朗笑道:“对对对,兄台过奖。听我家木头说,他今晚跟哥儿们喝酒,作为嫂子,远在省城,不能陪兄台小饮几杯,深感遗憾。但得瞻兄台尊容,甚幸!甚幸!”

这段得体的话,甄君听了神采飞扬;我听了,云里雾里,糊里糊涂。我俩还未结婚呢,就是连现在最流行的同居也未曾有过,我最大胆的举动就是搂搂小格的腰,最出格的举动就是拥抱小格,亲亲小格。今晚小格如此大胆,自称嫂子,分明是向甄君宣布:我俩是夫妻嘛。

我默默呆坐着,喝进肚里的酒,化作了蜂蜜,甜丝丝的。

甄君有事情可做了。自我打开视频,见到小格,他说话必站起恭敬作揖,开口必称呼小格为嫂夫人,把小格乐得合不拢嘴,兄台兄台的,叫得甚是亲热。

小格向来善解人意,跟甄君聊了一会,见我木头般地坐着不吭气,以为影响了我喝酒的情绪,说:“木头,陪兄台喝酒罢。我告退!”说完,飞了一吻,下了线。甄君意犹未尽,站起作揖,说:“嫂……”“夫人”未出口,小格的QQ图像成了黑白,甄君顿脚,后悔不迭。

甄君坐下,倾着身,眯缝着眼,像不认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说:“兄台,抛下家中娇妻不管,来三到头的边缘团场工作,一定有隐情吧?”他仗着酒劲,豪气冲天,拍着胸脯,“说吧,敝人为兄台做主!”

刚才化作蜂蜜的酒,听了甄君的话,进入了愁肠,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拿起酒瓶,倒了一个满杯,喝个底朝天,咳了一声不吭气,又拿起了酒瓶。

甄君把住我拿酒瓶的手,说:“兄台,且慢!酒是要喝的,但要把话说完,话说完了,敝人待一会儿陪兄台一起喝,不醉不休。说嘛,兄台,啷个讲?”

我死要面子,就轻避重,只说小格家境好,不愿连累她来这个三到头的地方受罪,对于她父母的态度,只字不提。甄君听了,眯缝着眼睛,说:“这个嘛,简单!真的不是事儿,简单!”

我以为甄君喝醉了,这么复杂的事儿说简单,分明是醉话嘛。

我和甄君三天两头喝酒,酒精麻木了我孤寂的心,精神上暂时得到了慰藉。但天天跟甄君住在一个屋,他惊天动地,别具一格的鼾声和一些小毛病,叫我忍无可忍。

鼾声惊天动地,扰得我差点儿犯了神经。后来他知道我受不了,每天晚上等我睡着了,他才睡。这个骚扰基本解决了,虽然偶尔扰得我睡不着。现在说他小毛病吧。

他天生臭脚,不喜欢洗脚,臭袜子乱扔,冬天天气冷,窗户不常开,弄得满屋臭烘烘的。好不容易盯着他洗了袜子,他见卫生间晾有袜子,拿着就套上,不分我的他的。

我说他,他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笑嘻嘻地说:“敝人是个有大同思想的人。”

我跟他住了一个冬天,深受他的大同思想的毒害。他不仅穿我的袜子,穿我的衣服,共用我的毛巾,共用我的电动剃须刀,甚至,我羞于说出口,稍不注意,我的内裤就穿在他身上去了。

一天早晨,我起床进了卫生间,甄君在身后作一揖,很殷勤地说:“兄台,敝人已经挤好牙膏,放在洗脸盆边了。”

“我自己来嘛,每天早晨都要兄台侍候,多不好意思!”我客气道,尿完尿,拿起甄君挤好的牙膏,刷起牙来。

“不打紧,敝人刷完牙,顺便挤上的!”

牙刷也大同上了?我停住刷牙,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嗓子眼,抱着马桶呕起来。甄君在厨房听见我的呕吐声,慌忙跑过来,倚在卫生间门框上,关切地问:“兄台,‘龙体’欠安?”我对着水龙头冲掉牙膏泡沫,回想起甄君跟我住在一起的种种表现,不由怒火中烧,瞪着眼睛,嚷道:“兄台,你跟我同吃同住同穿,”我咬牙切齿,“我忍,使劲忍,忍了。”我举起牙刷,在他跟前晃了一下,“兄台,你太不讲究了。牙刷也要跟我大同,你不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说完,狠狠地把牙刷扔进了垃圾桶。

甄君见我真生气了,深深一揖,态度十二分恭敬,说:“别呀!兄台别啊!牙刷还能用呢!”他想去捡垃圾桶里的牙刷,见我恶狠狠地盯着他,退了回去,又深深一揖,态度十万分恭敬,说:“实在不好意思,惹兄台生气了。敝人以为,兄台出生农村,跟敝人一样,节约惯了的。敝人和兄台共用一支牙刷……”他说到这里,我的嗓子眼痒痒的,似有异味涌起,我蹲下,抱着了马桶。

甄君上前,拍着我后背,说:“兄台,啷个搞的?敝人生在书香世家,是有修养之人。敝人家五六口人,用一支牙刷,身体不照样棒得很吗?你看看,敝人用了一下兄台的牙刷,不至于吧?”

我呕了一些清水出来,感觉好了一些,站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洗脸盆上的镜子里的我,假想成甄君,很不客气地说:“兄台,你跟我住了有些天了,你该搬了吧?”

甄君见我撵他走,垂着眼帘,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深深一揖,说:“兄台,敝人真没地方住。”我皱着眉头,厌恶地摔了一下手。甄君的无赖学究气息上来了,我走哪他跟哪,叨叨道:“兄台,敝人冒犯兄台了,但不是故意的。以后敝人改,兄台不习惯跟敝人共用一支牙刷,敝人立即去巴扎,购买一支,不,两支,兄台一支,敝人一支。兄台,行不?”

我钻进被窝,背向着甄君,脸向着墙,手向后画了一个圆圈,声音很高:“滚吧,滚,你这个老学究,待在这儿干啥?恶心!我不想见到你了。这些天,你把我搞得差点儿崩溃了,晓得不?”

“好——吧——兄台好好休息!”甄君轻轻带上卧室门,紧着轻轻带上了宿舍门。

我在床上躺了五分钟,宿舍里静悄悄的。我探着头,听了听门外,客厅没有了动静。我起床,蹑手蹑脚,打开卧室门,客厅没见甄君的身影。我不放心,蹑手蹑脚,察看了厨房,察看了卫生间,甄君真不在。

甄君,老学究——令人厌烦的瘟神,就这样被我送走了?

我一下子解脱了,浑身轻松极了。我仰头冲着天花板,大吼了几声。而后,我又哼起了小曲。这尊瘟神,厚貌深奸,这些天,让他害得不浅。我拿起扫帚,要把宿舍彻底打扫一通,冲冲晦气。

清扫客厅时,甄君的被子卷着,放在沙发上。我抱起被子,打开门,准备扔到走廊里去。到了走廊,扔下,关上门,我一想,不妥。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起码的道义还是要讲的。我回转身,抱回了甄君的被子。

单身宿舍,一居室的房子,我花了四十五分钟,就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在房子转了一圈,非常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看看时间,可以去校园转转了,便哼着小曲,锁上门,去教学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