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2页)
甄君个头虽小,力气却很大。他的身体往下蹲,打了一个桩,抓住我的手,便岿然不动,任我使出吃奶的力气。
“兄台,事情还没解决呢。今天,姓骆的非要撤销你的处分不可,不然,敝人跟他没完!”
“学校的事儿,校长做主,你跟着掺合什么?”
“姓骆的处分你就不对!”
骆校长一拍桌子,非常激动,吼道:“怎么不对了?上班喝酒,耽误上课,让几十个学生等在教室里,我处分我的教师,有什么不对?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办公室指手画脚?”
甄君搡开我,走到校长办公桌跟前,毫不示弱,也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脸红脖子粗,吼道:“格老子,娘卖逼,谁在上班期间喝酒了?我们吗?没有!小李老师利用下班休息时间家访,你啷个不说?姓骆的,你张开你的狗眼看看,偌大学校,有几个像小李老师一样,还去学生家里家访的?若说他耽误了课,也是让你耽误的。姓骆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处分人,你有理了,是不是?格老子,娘卖逼的!”
骆校长被甄君驳斥得哑口无言,脸扭向窗户,呼哧呼哧喘粗气。
我一个刚来的毛头小子,得罪了顶头上司,有什么好日子过?以后的工作中,一双双绣花小鞋,够我穿的了。我拉甄君拉不动,说他说不动。我汗出如浆,不知是热的,还是着急的。
骆校长的脸扭向窗户,气哄哄的。甄君双手叉腰,眯缝着眼,骂得起劲。我拉不开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我向甄君作了一揖,说:“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兄台,你当着长辈骂大街,不重不威;你隐瞒朋友错误,不忠不信;朋友犯了错误,你不帮助改正。兄台,我不讳言,你此举有违圣人之道啊!”
我这一招真管用。甄君一怔,放下叉腰的手,左手掌在上,右手掌在下,举过眉头,深深一揖,慢条斯理地说:“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对你这样刚来的教师,不教育就处分,就是孔老圣人所谓的‘虐杀’。一旦让他形成了习惯,‘虐杀’顺手了,你以后啷个工作?其他教师碰到此类事件,该啷个办?”
我一揖:“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我们骆校长是长者,你当着他下属的面动粗,老者能够安之吗?我是你的朋友,让我下不了台,朋友能信之么?”
甄君一揖:“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姓骆的,不,骆校长虽是长者,但不按章程办事,他能不能侥幸躲避灾祸,不是今天的话题。敝人承认,敝人算不上正直的人,但为不公平的事儿据理力争,是敝人的本分。”
我一揖:“兄台过谦了,兄台是位正直的人;兄台言过重了,我们骆校长是按章程办事的。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兄台你费心了!”
甄君一揖:“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孔老圣人这句话,是敝人一生恪守的信念。我‘不在其位’,但见到不公平的事儿,非要‘守死善道’,谋谋‘其政’不可。”
我一揖:“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我说什么,甄君总要找个理由驳斥。我搬出孔老圣人绝对不存在的四种毛病,让甄君体会,以正甄君。
甄君一揖:“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他引用孔老圣人这句话,敬告骆校长和我,今天的事儿,他管定了。
我一揖,正欲子曰。骆校长早已不耐烦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举起左手,用手背在空中把我和甄君向门口推了推,说:“走吧,走吧,小李有课上课去吧,别搞得我的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醋味。”
甄君反应很快,急忙向骆校长作了一揖:“骆校长,您讲这话,是不是撤销李老师的处分了?”
骆校长苦笑了一下,双手摊在办公桌上,做无可奈何状,说:“李老师有你甄君这样的朋友,我敢不撤销吗?”
“谢谢骆校长!”甄君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谢谢骆校长!”我学着甄君的样子,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去吧,去吧,好好工作!”骆校长苦笑,好像不计前嫌,气全消了。
下午第二节课,我坐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行政办周主任悄悄走到我身旁,凑近我的耳朵,轻轻说:“李老师,骆校长找您!”我批改学生作业,聚精会神,有人凑近我,浑然不觉,周主任虽然轻轻说了一句话,犹如一个炸雷,吓了我一跳。
我放下笔,拍着胸脯,抬起头,说:“吓死我了!啊啊啊,周主任,吓死人,不赔命,是吧?”周主任见我吓得不轻,笑眯眯地说:“没长胆儿,这么的就把你吓得没魂了?”
我吐了一口气,问:“有何贵干,周主任?”
周主任弯下腰,轻轻说:“骆校长找您!”
“什么?骆校长?找我?”
周主任的下巴往办公室门口抬了抬,意思是让我跟着他走。
我的心一紧,骆校长上午亲口答应撤销处分,不到几个小时,就搞秋后算账了?当时,甄君在场,骆校长迫于压力,故意虚晃一招,把甄君打发走,然后给我一双绣花小鞋,再慢慢让我消受?我初来乍到,跟骆校长接触不多,听老教师说,骆校长的为人不错,他会计较我这个冒失鬼的过失?
骆校长现在找我去他办公室干什么呢?训斥我一顿?撤销的处分不算数?我想,这一切皆有可能。谁叫甄君不分轻重,跟人家校长吵架呢?还格老子娘卖逼祖宗十八代的脏话乱喷,先不说骆校长是校长,就论年龄吧,比我大好几圈呢,搁谁谁不生气?
事情已经发生,来不及弥补了,要杀要剐随骆校长的便。我进校长办公室时,不由得梗了梗脖子,见到骆校长,面无表情地说:“校长,您找我?”说完,我望着天花板,装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出乎我的意料,骆校长见到我,分外热情,放下手中的文件,连忙说:“小李,坐坐坐!”他站起来,拿了一个纸杯,问,“小李,喜欢喝什么茶?我这儿有龙井、毛尖、铁观音、茉莉花,你选一样,我给你泡。”
“随便!”我见骆校长很热情,来劲了,依然站着,用眼睛余光瞅了骆校长一眼,满是挑衅,冷冷地说。
“我这儿可没‘随便’,只有茶叶,选一样吧,小伙子。”骆校长拿着纸杯,诚恳地望着我。他见我站着,左手在空中把我往沙发的位置让,说:“坐嘛坐,不要像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
骆校长的和蔼可亲,让我不好意思再矜持。我坐下,像士兵一样,腰挺直,双手放在大腿上,说:“龙井吧!”
“办公室的条件有限,没有像样的茶具,我略通茶道,不然非在你面前卖弄一番。”骆校长拿着小勺,优雅地舀着龙井茶叶,倒入纸杯,去饮水机跟前冲入热水,端到我面前的茶几上,“‘一杯入口宿醒解,耳畔飒飒来松风;即此便是清凉国,谁同饮者陇西公。’有了烦心事,我常常喝着茶,吟诵明朝屠隆的诗句来解愁闷。哈哈哈!”骆校长吟了几句诗,来调剂气氛。
我没读过屠隆的诗,不知道明朝有这么一位诗人,接不上骆校长的话,故意装深沉,不说话。
骆校长转过身,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不知道我的肤浅,以为我认同他喝茶解忧的看法,盯着我,语气诚恳,说:“小李啊,咱们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了。你刚来,边缘团场有些人有些事,你不了解。作为你的领导,不,我虚长你几岁,作为长辈,我要跟你交待清楚。甄君,在边缘团场,”骆校长很细心,我不经意地斜了他一眼,他都能看在眼里,“小李啊,你不愿我提甄君,我也要提,今天找你来,就是跟你谈他的。喝茶,上好的龙井,还是蛮香的。”他招呼我一声,继续说甄君。
“甄君这个人,在边缘团场,名声不太好。不要以为他能背几句论语,你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个受儒学影响很深的人。不,恰恰相反,他扯着儒学的大旗,干着无赖学究的勾当,团里很多人,包括团里的一些领导,见了他都很头疼。就拿处理你这件事来说吧。”骆校长提到处分的事儿,我的脸红了,头微微低了下来。
骆校长见我略有悔意,抓住时机,声音放轻了一点儿:“他来学校找你,有老师说你被停课了。他怒气冲冲,到办公室,不问原因,直接骂开了。你违反了校规,处理你,天经地义。他甄君,一个老学究,算什么东西嘛?一个农工竟敢干涉学校的事儿。”说到甄君,骆校长有些激动。我刚刚对骆校长有好感,他刚才骂甄君,我在心里对他的人品打了折:“背后骂人才不是东西呢。人家甄君不管怎么说,敢作敢当,有话当面说,有意见当面提,咋的了?”我的眉头皱了皱,“人家甄君一走,不会重新让我背上处分吧?”
骆校长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刚才激动了,不好意思!你的处分呢,撤销了就撤销了,我不会出尔反尔。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叮嘱你,离甄君远点,沾上他没好。你是学校新来的教师,大学刚毕业,社会阅历少,作为校长,有义务规劝你,尽量跟甄君少接触或不接触,对你有好处。对甄君这个人嘛,我不愿多说了,有句古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甄君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今天我污蔑他没有,你就清楚了。年轻人,好好工作,不要让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
谈话结束,在办公室门口,骆校长送了我一句古训:“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立名者,修身慎行;窃名者,厚貌深奸。”他的话锋一转,“厚貌深奸,老学究甄君之谓也。”他颇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且行且慎重!”
三
圣人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我和甄君,也许只能共学,不可适道。咱们在一起背诵《论语》,讨论《论语》,甄君“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句话不和,或自以为有理,便破口大骂,甄君就“质胜文则野”了。我喜欢“文质彬彬”的甄君,不喜欢“质胜文则野”的甄君。也许,骆校长说得对: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立名者,修身慎行;窃名者,厚貌深奸。甄君厚貌深奸,属窃名之徒,对骆校长的看法,我不敢苟同,但甄君的做法,我不赞同。
甄君为我争权益,吵吵嚷嚷,满口脏话,就是骆校长不提醒,甄君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已败坏无遗了。他甄君不是能背诵《论语》么?不是口口声声子曰圣人云么?怎么深受圣人熏陶的人,为了蝇头微利,动不动就满口喷粪呢?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圣贤之书圣人之言,他甄君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不提甄君也罢。我是新教师,备课上课,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自那次喝酒出尽了洋相,我再也没有见到甄君,虽然六连离学校只有一公里多路。甄君没有联系我,我压根儿不想联系他。
学校放寒假,我买不上火车票,便留在了学校。骆校长回老家探亲之前,安排我给偷偷补课的初三学生搞搞后勤,既可免去我的取暖费,又可额外挣点儿外快。
一天晚上,我吃了晚饭,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跟小格视频。在这三到头的边缘团场,除了能上上网,没有任何娱乐方式。小格倒是很高兴,因为我在假期整天无所事事,就是等这一刻与她网上“鹊桥相会”。
初三学生,都是走读生,补完课,便都回家了。整个校园,空荡荡,静悄悄的,我和小格视频,肆无忌惮,觉得说话是多余的,我俩抱着笔记本电脑,对着摄像头,亲吻着,沉浸在幸福中,缠绵在二人世界里。
我和小格是大学同学。她家拥有一家上市公司,家境极好。大学快毕业时,小格带我去见她父母亲,事先没有告诉我她家的情况,我傻愣愣的,无一点儿心理准备,见到她父母亲优雅的谈吐举止,以及她家的别墅和金碧辉煌的装潢,我知道山鸡进了凤凰窝,自卑感油然而生,以致她父母亲问我话,我紧张得不得了。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弄得她父母亲直皱眉。第一次见面,我搞砸了。我出身农村,她父母亲对我的印象不好,其结果可想而知。
偏偏,小格是个纯真的姑娘,她父母反对就反对吧,还把她父母亲反对的理由,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听了,气愤,不,简直是愤怒。我的出身,我无法选择,我和小格恋爱,根本不知她的底细,谈不上什么企图。我和小格在一起,两情相悦,用民间的俗话说,就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她父母凭什么说我和小格好别有用心。他们腌臜我没有教养,才华不怎么样,这些我都能忍。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小时候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整天除了捏泥巴,还是捏泥巴,能有什么教养?但他们不该说我图小格的色,图她家的财。天地良心,农村的污染有那么严重吗?农村小伙子的眼睛染上黄金的颜色了吗?我进城才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