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页)
一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去六连家访,听见一人在路口一棵桑树下,用四川腔大声朗诵《论语》。在这人到头水到头电到头的偏僻边缘团场还有人有如此雅兴,我诧异极了。常言道,高手在民间,莫非我遇到少林寺的扫地高僧了?可这是边缘团场,不是少林寺。我兴之所至,不由随口接了下去:“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那人迅速转过身:四十一二年纪,个子不高,皮肤较黑,小眼睛,一笑便成一条缝,大背头。见到我,笑眯眯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右手掌在下,左手掌在上,举过眉头,对着我揖了揖,带着浓浓的四川腔,文绉绉地说:“兄台也能背诵《论语》?”我慌忙支起自行车,学着他行古礼,右手掌在下,左手掌在上,举过眉头,腰微微弯下,说:“不敢!惭愧!能略背几句而已!”
那人很开心,眼睛依然是一条缝,说:“不揣冒昧,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在哪高就?”素昧平生,初次见面,就问人姓名单位,的确够冒昧的。但新疆地大物博,人民淳朴奔放,能够见面,就是缘分,问问姓名单位,有何不可?
我又揖了揖,回答:“李木木,边缘团场中学教师,刚来的。”
那人肃然起敬,正儿八经地正了正衣服,作揖道:“啊,幸会!兄台是圣人弟子!”然后他深深地作一作揖,自我介绍,“敝姓甄,单名一个君字。孔圣人的忠实信徒。熟悉的人,都叫我老学究。”
嚯,口气真不小。能背《论语》里的几句话,就是孔圣人的忠实信徒?照这逻辑推理下去,能背《圣经》里的几句话,不就是虔诚的基督徒了?圣人曰:“克己复礼为仁。”他这孔圣人的忠实信徒,不“克己”,更不“复礼”嘛?难怪,人家都叫他老学究,是有道理的嘛?
“敢问兄台,来六连有何贵干?”
“家访。”
“好,教师家访,尽职尽责,难得。六连敝人熟悉得很,兄台如不嫌弃,敝人愿为兄台执鞭引路。兄台请!”说完,他要帮我推自行车。
甄君的年纪长于我,但人家左一个兄台,右一个兄台,我左右不好意思。
“兄台,您请!”我谦让,双手紧紧摁住甄君推车的手。
为谁走前面,甄君和我放下自行车,你一揖我一揖,谦让了许久。最终,我烦了,走在了前面。好在六连的职工都在地里忙乎,没人见到这一幕,见了准会笑掉几颗大牙。
甄君陪我把六连的学生都家访完,硬拉着我上他家就着《论语》小酌几杯。所谓人逢知己,喝着,谈着,谈着,喝着,地上滚了好几个空酒瓶,《论语》朗诵了一个遍,不知东方之既白。酒多舌头大,啰啰嗦嗦话也多,但我的头脑清醒,没有忘记明天要上课,摇摇晃晃,要推自行车告辞。甄君摇摇晃晃,支起自行车,说不能骑车了不能骑车了,非步行送我回学校。虽然六连离学校只有一公里多路。
甄君送我到了学校公寓,我不放心他一个人晕晕乎乎回家。我要送他回家,甄君摇晃着,挥着手,大着舌头,说:“不碍事,这点酒奈何不了敝人,兄台请回,明天要上课呢。”我摇晃着追了出来,大着舌头,说:“不行不行,岂能让兄台一个人回家?”
于是,我俩送来送去,送到早晨上班。学生陆陆续续上学来了,骆校长早早地在校门口值勤,见我和甄君歪歪扭扭,酒气熏天,不省人事,喝道:“李木木,别在校门口丢人现眼了,给我滚回宿舍睡觉去。”
醉酒的人,是有豪气的,是舍得一身剐的,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甄君喷着酒气,迎了上去,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骂道:“格老子的,娘卖逼的,你是啥子鸟嘛?”我伏在甄君的肩头上,失去了依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喝高了,实在太困了,不知道是怎么躺到宿舍里去的,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二
下午七点,我抱着双腿,呆坐在床上,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窗户外的天空发愣,耳朵旁一直响着校长的训斥声:“李木木,好啊。三个月的实习期刚满,就目无纪律,开始酗酒。”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脑袋耷拉着,酒精还在起作用,额头上有虚汗冒出。骆校长见我站没个站相,越训越生气:“给我站直了,身上没骨头吗?不好好干工作,净干些没名堂的事儿。说说,你是怎样跟那个‘无赖’学究认识的?”
“什么‘无赖’学究?人家会背诵《论语》呢?”骆校长骂甄君“无赖瘪三”,我不满,分辩道。
“边缘团场谁不知道他能背几句论语?”这句话,骆校长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不能容忍一个新来的年轻教师,在堂堂校长面前顶嘴。
我斜眼睛,翻白眼,瞅了瞅骆校长。
“你去全团打听打听,他甄君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侮辱你的酒肉朋友了,是吗?”骆校长嚷道。
我和甄君只喝了一顿酒,只因为我俩都喜欢《论语》,都能背诵《论语》,因此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不小心喝高了。上班期间,喝醉了酒,影响了上课,是我不对,为人师表嘛,不能放浪形骸,但说我和甄君是酒肉朋友,我不认同。士可杀不可辱,我的脖子梗了梗,瞪着骆校长,背了一段《论语》:“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骆校长听我酸溜溜地背诵《论语》,表情痛苦,像吞了一枚苦胆。背完,我不给骆校长插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段话的意思,骆校长肯定懂,我不解释了。我想说的是,别人对甄君的看法如何,我管不着。但我要申明一下,我们不是酒肉朋友,我们是一见如故的知心朋友,是能背诵《论语》的文人雅士。”说完,我挑衅地斜了骆校长一眼。
“能背诵《论语》就是文人雅士?”骆校长拍了一下桌子,用右手食指指着我,“嗻嗻嗻,对对对,你们不是酒肉朋友,你们是一见如故的知心朋友,你们是能背诵《论语》的文人雅士,是我老骆不善,误会你们了。我们学校真够幸运的,招来了你这样的文人雅士。呃,自个儿找个镜子,照照你这个文人雅士吧,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嘴酒气,雅呀,简直太雅了!呃——”骆校长歪着脑袋,拖长声音,做思考状,而后气恼地,“我忙着呢,没时间跟你‘雅’,这样吧,停课一星期,回宿舍好好反省,给我写五千字检查来,认真想想,作为一个教师,要怎么雅?应该怎么雅?”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显然,骆校长怕再僵持下去,指不定我还会背《论语》,唧唧歪歪地找理由。他可受不了。
我出校长办公室时,听骆校长叹了一口气:“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学什么不好,非得像那无赖学究学得酸溜溜的。”我感觉骆校长的眼睛像锥子,猛猛地在我背上扎了几下。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我非智者,但我的头脑还算正常;我非仁者,但我不算什么坏人;我非勇者,但我遇事也不畏惧。可我因和甄君喝酒而遭到学校停课作检讨的这件事,我惑了忧了惧了。我抱着双腿,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一会儿耳边想起了骆校长严厉的训斥声,一会儿头脑里又像放电影一样回放跟甄君相识的全过程,一会儿怪自己不争气,定力太差,一喝酒就把持不住,一会儿怪甄君太热情,初次见面,出了洋相,弄得我下不了台阶。可我对甄君了解太少,仅仅见了一面,骆校长说甄君是“无赖学究”,我很疑惑,如果甄君真像骆校长说的那样,我又有些忧愁,如果骆校长让我写五千言书面检查,还勒令我在教职工大会上当众读检查,叫我的脸面往哪搁?我又很畏惧。孔老圣人说得好,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昨晚所谓酗酒之事,无关乎仁,但关乎名,我尚年轻,刚来学校不久,就斯文扫地,叫我怎能不畏惧?
我呆在宿舍,不想吃饭,羞于见人,闷声不响的,昨夜没睡好,今天补了一大觉,恢复了一点儿精力,又让骆校长臭训了一顿,心绪不佳,酒精的余波,使我昏昏沉沉的,竟迷迷瞪瞪睡去了。
我沿着一道山谷,艰难地爬行,左边壁峭如削,右边万丈深渊,稍稍伸头,就能惊出一身冷汗。我目不斜视,手脚并用,越爬越快。山,高耸入云,烟雾缭绕,不见尽头。这山谷,这峭壁,这深渊,这小道,我似来过,又似没来过。我想,我来这儿干什么?
翻过了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来到一座山的山顶,我突然身轻如燕,腾空而起,云啊雾霭啊,从身边一掠而过,我的眼睛好像出奇地好,可比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还管用,地面上的树啊草啊花啊石头啊溪流啊,甚至小飞虫啊小蚂蚁啊,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好生奇怪,我的眼睛怎么就这么好使呢?
神差鬼使,我落在一个古木参天,泉水叮咚,野花芬芳的地方。我漫无目的,徐徐向古径幽深处走去。
“木木兄台么?敝人在此恭候多时了。”甄君头戴纶巾,手摇羽扇,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有象棋,有茶具。茶具里的香茗,冒着缕缕清香。
“兄台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吧?”甄君站起,深深地作了一揖,邀我坐下,很优雅地端起茶杯,递了过来。
甄君将茶杯举过眉头,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我作了一揖,双手去接,却没接住,茶杯“啪”的一声,摔了一个粉碎。
我一个激灵,醒了。呸呸呸,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为刚才的怪力乱神梦。
我的头沉沉的,太阳穴钻心地疼,口渴得厉害。我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下床倒水喝。热水壶里没水,拧开水龙头,没水,我气恼地踢了水龙头一脚,骂道:“什么破地方?真的人到头,水到头,电到头,不让人活啊?”
我咂吧着嘴,竭力憋住,想让睡觉来忘记口渴。可是不行,人一躺下,头脑异常清醒,心里火燎火燎的,嗓子眼冒着烟,熏到嘴里,仿佛可以喷出火。
口渴,睡不着,人躺着床上,不是享受,而是受罪。我爬起来,开了门,出去。秋高气爽,天蓝,明月当空,满地清辉,清风徐来,万籁无声。
我背着双手,赏着难得的夜景,想起白天的事儿,像阿Q一样,自我膨胀起来:哼,老子让……我突然顿住,捂着嘴,前后左右瞅瞅,四周里无人,方才放心,内心骂人,虽没旁人听见,亦属不能独善其身,非圣人之道也。
不知不觉,到了学校压井跟前,我的眼睛一亮,三步并成两步,闪了上去,摇上甘冽的井水,嘴凑近出水处,忘了圣人的教训,咕咚咕咚灌了一个饱,浇灭了心火,瞌睡便探头了。我没欣赏夜景的雅兴了,回到宿舍,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打搅了我深度睡眠的甜美。我很不耐烦,粗声粗气地问:“谁啊?”
“小李,快快快,起床,甄君跟骆校长在办公室吵起来了!”是同事小陈的声音。
“什么?甄君?跟校长吵?”我似打了一针强心剂,浑身一抖,一骨碌爬起来,比特种兵的动作麻溜,迅速套好衣服,鞋来不及穿,趿拉着拖鞋,开了门:“在哪吵架?”
“在校长办公室。”小陈重复。
我扔下小陈,趿拉着拖鞋,一溜烟向校长办公室跑去。
小陈在后面喊:“小李,不能穿拖鞋进校园,换了鞋再去吧!”
小陈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见,在心里埋怨甄君。
“这个甄君,这个老学究,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犯得着跟校长吵架么?县官不如现管,惹恼了校长,我以后在学校怎么混?这个甄君,这个老学究,跟校长吵什么吵?不是给我添乱吗?”
校长办公室在办公楼一楼的大门旁边,老远,我听见了甄君用四川腔骂娘的声音:“格老子,娘卖逼的!当个校长就了不起啊?就可以胡作非为啊?就可以欺负刚来的小年轻啊?姓骆的,我告诉你,李木木怕你,我可不怕你!”
我冲进校长办公室,向骆校长鞠了一躬:“校长,对不起!”骆校长的脸涨得像猪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狠狠地在鼻孔里“哼”一声。甄君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骆校长,骂得正起劲呢,见了我,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左右手掌一合,举过眉头,腰微微一弯,作了一揖,道:“兄台,受累了!有敝人在,兄台莫怕!”
我没好气,一把搂住他的腰,欲强行拖他离开校长办公室。
甄君个头虽小,力气却很大。他的身体往下蹲,打了一个桩,抓住我的手,便岿然不动,任我使出吃奶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