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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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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听到安好老师自杀的消息,我全身披冰,心有戚戚然。

在校长办公室,丁校长神情严肃地告诉我,安好老师在湖南平江自杀了。他要我去湖南平江出差,把安好老师接回来。我自然没有推辞,也没有办法推辞。周校长说,昨天他接到湖南平江县民政局的电话,得到了安好老师的死讯,一直联系安老师的家属,未果。在同事中间,我和安好老师的关系还说得过去,他就想到了我。

我立即叫在阿克苏机场工作的学生订了机票,匆匆回家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打电话通知老婆说要出差,急死忙活,赶上了飞往乌鲁木齐的末班航班。在飞机上,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际,抹之不去,安好老师虽说不上乐观,但也不至于如此悲观,说自杀就自杀了。他退休好几年了,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不是不想见他,而是见不着。前几天还有同事听说他在周游全国,羡慕得不得了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望着飞机窗外的白云,我想起了跟安好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大学毕业,我被招聘到叶河县第二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高中语文组藏龙卧虎,高手极多。颇具个性的安好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他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语文课上得非常生动,在地区很有名气。地区教育局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总要指名听他一节课。我上班一个月,安老师的大名如雷贯耳,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不坐班,有课上课,没课回家,平常见不着他。地区领导来检查工作,终于给了我一次向他学习的机会,也终于见到了安老师的庐山真面目。

那节课,我至今记忆犹新。

安好老师要上公开课,教室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其它科目的任课老师也不错过这么好的一次学习机会。那时,安好老师四十出头,风流倜谠,梳着大背头,穿西装,打领带,皮鞋擦得能当镜子。他款款走上讲台,似笑非笑地环视了一下教室,又扫视了一下听课的领导和同事,优雅地抹抹大背头,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根粉笔,在黑板的右上角写了四个刚劲有力地大字:中学二级。

那堂课上的是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长沙》,安老师重点教学生美读。他首先模仿毛泽东的湖南话朗诵全词,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然后逐句逐句教学生,注意语气轻重急缓。学生掌握朗诵要点后,安老师的手学着毛泽东的样子一挥说:“班长和学习委员把我放在教室外的古筝抬进来!”他坐在古筝前,要求学生随着他的旋律朗诵。一堂课下来,学生学得有滋有味,领导和同事听得如痴如迷。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这样,我到学校一个月,算是跟安老师正式地见了一次面。我问同事,安老师的课深受学生欢迎,他所教的班,高考成绩名列地区前茅,为什么安老师的职称还是中学二级呢?同事说,安老师是上海知青,只有初中学历,现在评职称,要综合评估的,除了业绩,文凭是其中一个硬指标。为了安老师的职称,领导没少花心思,特别是丁校长,当时的校长姓丁,劝安老师拿个文凭。你猜人家安老师怎么说。我摇摇头,表示猜不着。同事用上海腔学着安老师的话说:“阿拉不拿。陈寅恪有不啦?沈从文有不啦?人家没有文凭不照样是大师吗?”同事边说边加滑稽动作,逗得我忍俊不禁。

同事说完,又趴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小伙子,看你刚来学校,我不妨扯个闲话,嚼个舌头,安老师这个人嘛,跟他接触嘛,最好注意点。”我说:“为啥?”同事说:“这个嘛,你自己观察。我不好说什么的。”

有了同事的告诫,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安老师的负面消息果然很多。譬如刚愎自用、恃才倨傲、小里小气、不近人情……他平常独来独往,很少参加教研组组织的活动,我没有机会跟他交流,不了解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便打消了拜安老师为师的想法。在课堂上第一次见到了安老师,安老师并不认识我,我偶尔见到安老师,礼节性地跟他点点头。他有时咧咧嘴,有时装着没看见。

后来,我是怎样和安老师深层次交往的呢?飞机在白云里穿行,在白云的参照下,飞机好像静止了。我是怎样跟安老师深层次交往的呢?我盯着那一丝丝被扯散的白云,哦,对了,我能和安老师深层交往,得感谢那位在课堂上跟我顶牛的学生。

刚毕业的大学生上课,高中学生吃生,不服气,常常跟老师叮叮咣咣。星期三下午作文课,一坐后排的大个子学生不老实,我布置作文,他不想写,叨叨的小话说个没完没了,我批评他,他比我凶。我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一来二去,便跟学生推推搡搡,闹到走廊上,影响了临近几个教室上课。恰好,安老师在隔壁教室,他听见走廊里的吵闹声,慢条斯理地走出教室,声音非常轻却不乏威严,说:“那位同学怎么了?不知道大家都在上课吗?回教室去!”对我张牙舞爪的学生,见了安老师立马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扭头回了教室。我向安老师道了谢,安老师说:“小伙子,进教室吧。那位学生再闹,我在隔壁教室,你来跟我讲。”

我感激不尽。回到教室,我见那位学生好像忘记了刚才跟我吵过架,课桌上铺着作文本,他咬着笔杆,左手圈着脑袋,构思文章呢。安老师简直神了,他不教这个班,不认识那位大个学生,不见他大声呵斥学生,和风细雨地解决了我和学生间的矛盾。学生在他面前,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服帖呢?

安老师好酒,素有酒仙之称。我白天跟学生闹矛盾,安老师轻易而举就化解了,我揣着问题,提了两瓶酒,去拜访他。

安老师见了我手上提了两瓶酒,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立即打电话叫人送几个菜过来,三杯酒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他从孔子的有教无类,谈到卢梭的自然教育;从朱熹的“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的教育主张,谈到苏格拉底重视发展人的智慧和道德品质修养;从蔡元培以道德教育为中心,以世界观教育为终极目的,以美育为桥梁,要进行体、智、德、美四育和谐发展的教育体系,谈到洛克的健康教育、德行教育和学问方面的教育……跟安老师喝了两瓶酒,我喝得舌头大了,他没事一般,谈锋更健,谈了教育,谈文学,谈了文学,谈历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安老师这儿,这两句话,恐怕要改成“喝了两瓶酒,胜读十年书”了。

或是两瓶酒的功效,安老师见到我,能主动咧咧嘴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肉贴肉。安老师和我从没肉贴肉,但隔三差五,有了空闲就凑到一块喝酒。在飘着的酒香中,安老师免不了高谈阔论,无论在教育艺术方面,还是在综合知识方面,我受益匪浅。

为什么学生在安老师面前服服帖帖?安老师知识渊博,上课生动,当然还有他的人格魅力。

飞机穿过白云,我低头一看,啊,山峰成了尖,田地成了块,建筑成了点,河流成了线。我收回目光,闭着眼睛,想睡一会儿。可眼睛闭着,却睡不着,头脑里尽是安好老师的影子。

我成家后,和安老师的关系渐渐淡了。因为老婆听信外界传言,十分讨厌安老师。他来我家,老婆不高兴,动不动使脸子,我教育老婆,老婆反而跟我翻脸。安老师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来我家喝酒,老婆扒拉几口饭,就躲在书房里玩电脑不出来,我又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如是几次,他再也不来我家喝酒了。有时,我趁老婆高兴,真心请他来家喝酒,他也找托词拒绝。

一年有一回两回,安老师的酒虫子勾起来,实在馋得不得了,又找不到其他可心的酒友,他便打电话给我,去陪他喝酒。有了老婆的管束,加上外界对安老师的评价,我心里对安老师是有些排斥的,可碍于面子,他每次叫我喝酒,我避着老婆,会偷偷去赴约的。

我和安老师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继续着。

有一天,丁校长找到我,说安老师请了长假,要求我帮安老师看看班。我很为难,我自己教两个班,已经满工作量了。再说,安老师教过的班级,别的教师不太好接手。丁校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安老师的班级就在我的隔壁教室,安老师请假时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我进教室讲课,我有空帮着看看,必要时维持一下秩序就行了。虽然不讲课,帮着看看班,毕竟是一件事,负担不小,我心里嘀咕,安老师不是很少请假吗?这次他发什么神经,要就是不请假,一请假就请长假。

后来我才知道,安老师请长假帮我们组的赵老师维权去了。

两个星期前,电信局下发了一个通知,把多年欠费的名单,印发给欠费人所在的单位。其中我们教研组的赵老师就在名单之列。赵老师看到通知,非常生气,拿出他停机缴费的单子,让电信局的工作人员验证,电信局的工作人员蛮不讲理,说赵老师的缴费单子是假的,他欠费的证据储存在他们的电脑系统里,这次他们催缴费用,以他们电脑系统里的数据为准,其它一切均不算数。赵老师跑了无数趟电信局,人家不认他的缴费单子,非要他补交费用。赵老师有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苦恼之极。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看似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安老师的耳朵里去了。他主动找到赵老师,说他来办这件事,赵老师和安老师的隔阂很深,以为安老师没安好心,赌气地将缴费收据撕碎扔进了垃圾筐,自己宁愿做冤大头,补交所欠费用,也别让安老师插手。安老师一声不响,抱着垃圾筐去校长办公室请了长假。

安老师请了一个月长假,他一点一点粘好赵老师撕碎的缴费单子,揣着粘补好的缴费单子,不断地往地区消费者协会跑。安老师一跑,弄得电信局局长坐不住了,他给安老师打电话商量,赵老师所欠费用一笔勾销,请不要往消协跑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在县上就可以解决的,何必告到地区,搞得满城风雨呢?安老师不依,讲了两个理由:一赵老师没欠电信局费用,不存在一笔勾销的问题;二赵老师没欠你们费用,你们乱发通知给单位,损害了赵老师的名誉,电信局应该赔偿。

电信局要账,折腾了好一阵子,不仅要不了帐,而且还要赔偿,电信局局长当然不干。他和安老师协商不成,便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任安老师往地区跑。

安老师不信邪,非常执着。他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停地跑消协、地区电信局,甚至还准备向法院起诉。有理讲理的事儿,他就是一根筋。他不怕麻烦,不怕看人家脸子,更不怕别人的威胁。

听说安老师要起诉,电信局局长又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学校,找到丁校长,请丁校长出面协调。丁校长知道安老师的臭脾气,敬告电信局局长,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得局长亲自登门跟安老师道歉。他这个校长能做的,只有作陪的份儿。

电信局局长无奈,由丁校长陪着,登门向安老师致歉。安老师说:“我没欠你们费用,用不着跟我道歉!”局长面带愠色,可不敢发作:“安老师,您说,我该跟谁道歉?”安老师说:“我们学校的赵老师呗!”

于是,丁校长陪着局长和安老师去赵老师家。赵老师在学校上班,丁校长打电话,问他有课没有,没课可以回一趟家。

在赵老师家,电信局局长正儿八经地向赵老师道了谦。安老师说:“口头道歉还不行,还要书面道歉!”丁校长说:“安老师,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局长按您的要求亲自登赵老师的门,道了歉,已经很给面子了!”安老师的眼睛一瞪,说:“什么?他很给面子了?因为他是局长吗?因为他是局长,所以可以随便伤害老百姓的面子吗?在赵老师家,我明确表个态,电信局敢不书面道歉,我再续个长假,咱法庭上见。”

丁校长说:“安老师,您还要续假啊。您教的班级一百多号人,马上就要上高三,可不敢耽误他们的课啊!”安老师的眼皮一翻,说:“校长,这事您不用操心,我的教学成绩保证不会拉学生考大学的后腿的。赵老师的事不解决,当老师的权益维护不好,我以后怎么教育学生?”

局长见识过安老师的厉害。安老师如果再死缠烂打下去,不仅有损电信局的声誉,而且他这局长也跟安老师耗不起。他跟丁校长使个眼色,说:“好吧,安老师,就按您的意思办,电信局公开向赵老师道歉。安老师,您还有什么意见?”安老师歪着脑袋想想,说:“除了公开道歉,还要赔偿赵老师的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多少?”后面两个字,局长拖长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元。”

“一元?”丁校长和赵老师不由叫出了声,局长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花了安老师二十天时间,终于圆满解决。后来我和安老师喝酒,他喝得有点高,说了那么一嘴,我了解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安老师崇尚老子的思想,功成名就身退。办事邀功,不是他的本色。解决这件事,学校扣除二十天的事假工资不算,光安老师跑路费就花了一千多元。我问他为这么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跑那么多路,花了那么多钱,为赵老师争回了几十元陈年旧账,值不值呢。安老师睁着血红的眼睛,酒气喷到了我脸上,说:“维护公民权利,怎能恁样算账?”

在学校,安老师为同事维护权利,义不容辞,碰到南墙撞南墙,碰到花墙跳花墙。可同事们好像并不买他的帐,有的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的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有的说好出风头挣虚名,更有甚者,还骂他是拨弄是非的老瘪三。

以前,同事们对安老师有偏见,说归说,内心并不厌恶他,只不过大多都采取逃避主义,遇他目不斜视,视而不见,直通通擦肩而过,如同无物。他为赵老师维权这件事,同事们对他的偏见有所改观,内心甚至对他有了好感,见了面都要微微点头的。

可这样的现状并没维持几年。

我第一年带高三毕业班发生的一件事,彻底颠覆了安好老师在同事们心目中的形象,让同事们统统对他怒目而视,恨得牙根儿痒痒的,都想在眼睛里伸出手,活生生地掐死他。

按惯例,学校要为高三学生订一大批复习资料。学校把这一美差下放到了年级组,领导的意思不言而喻,高三的任课老师辛苦,订复习资料能拿点儿回扣,那点儿回扣就算学校给老师们搞的福利了。我们的年级组长赵老师毫不客气,一口气订了四套复习资料。整个高三年级一千多号人,光年级组长手上的资料回扣就有上百万,高三老师笑开颜,乐得屁颠屁颠,干起活儿热火朝天,时不时聚聚餐打打牙祭,时不时找理由分点福利,高三的活儿辛苦,但看在钱这王八羔子的份上,老师们苦中也有盼头,苦中也有份乐儿了。

可好景不长,资料回扣这块蛋糕,老师们刚闻了个麦香味,就有人捅了篓子。捅娄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高三任课教师安好。

安好老师向教育局纪委举报高三资料回扣,他不匿名,不冒名,而是光明正大地署上了他的大名。教育局纪委倪琳书记亲自带队来学校调查高三资料回扣问题,当着领导和年级组组长赵老师面,安老师毫不避讳,说举报信是他的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