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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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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我见大哥跪在父亲的棺木前,不由怒火中烧,冲上去,一脚踢翻了大哥,然后拳脚相加,歇斯底里地骂道:“打死你,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爸爸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跪在这儿吗?”亲戚中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慌忙上前摁住我,又派人去请我的母亲。母亲跌跌抖抖地小跑过来,嘶哑着嗓子喊:“二崽,住手!不准打人,不准打大哥!”我不听,张牙舞爪,挣扎着。母亲颤颤巍巍,过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声音轻轻地数落:“兔崽子,有不有规矩?大哥是你打的?我没死,我的儿子轮得到你教训吗?你算老几呢?”她转身扶起躺在地上的大哥,颤抖着粗糙的右手柔柔地抚摸着大哥淤青的脸颊,说:“大崽,二崽对你下了死手,伤着了吧?”大哥艰难爬起来,扑通跪在母亲的跟前,说:“妈,大崽让您老担惊受怕了!大崽对不起爸,对不起您老了!”说完,便嚎啕大哭。母亲紧紧搂着大哥的脑袋,两行浊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下,抽噎着说:“我苦命的大崽,你受苦了哟!”母亲抬头,空洞的眼神,瞅着父亲的棺木,喃喃道:“妈不怪你,不怪你,不怪你……”

大哥是大伯的儿子,不是我的亲大哥。大哥的命真的很苦。

伯母生大哥时难产,农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没钱上医院。伯母生大哥喊天叫地,生了三天三夜,终于生下来,大出血止不住,伯母来不及喂一口大哥奶,只看了一眼她的儿子就咽气了。大伯在大哥三岁时,上山砍柴,不慎掉下了悬崖,连尸首也没找回来。

大哥成了孤儿。

那时爸妈刚成家,还没我。没做妈妈的妈妈把大哥抱回了家,含着眼泪,亲着大哥的小脸说:“可怜的崽,以后叫婶子就叫妈吧。”大哥年龄小,但非常懂事,搂着妈妈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妈。

就这样,大哥是妈妈的大崽。一年以后,我出生,便是二崽。那年头,国家不实行计划生育,可以多生的。妈妈说,她的一生中,有两个儿子就足够了。后来爸爸讲,当时家里穷,能养活两个娃儿就不错了。妈妈的话有点儿乖了。

懂事后,我一直以为大哥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我是捡来的。妈妈对待我们哥俩,明显偏袒大哥。

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有这么两件事儿。

妈妈过生日,舅舅送了一瓶鱼肝油。小时候,我很少吃过零食,过年拥有一颗糖,是用来瞻仰炫耀的,不是用来吃的,要捂在兜里开始化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甜蜜蜜地一点点舔掉。一瓶,而且是一大瓶鱼肝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白花花的鱼肝油,只瞅那么一眼,我都垂涎欲滴呢。

妈妈的生日过去好长时间了,妈妈都舍不得拿出那瓶鱼肝油。我旁敲侧击,意思想尝尝鱼肝油的滋味。缠了妈妈好几回,妈妈拗不过,拿出来鱼肝油,给大哥舀了一大勺,大哥美美地舔完了。轮到给我舀了,妈妈只舀了一个勺底。妈妈偏心,我委屈,我闹。妈妈说:“二崽,你真不懂事。大哥身体弱,你身体壮,你看不出来吗?”我看不出来,干农活时,我干轻活,大哥干重活,他身体会弱?

有一年秋天,大哥带我去放牛。大哥问我想不想吃花生。我咂吧着嘴,说当然想。大哥瞟了一眼牛儿,牛儿低头吃草吃得陶醉,没有乱跑的意思。大哥拍拍手,说:“弟弟,你坐在这里盯着牛,不要动,大哥马上回来。”他似猛虎下山,冲向一片花生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花生摘花生兜花生。我看得呆了。

刚出土的花生,散发清香,我和大哥大快朵颐,吃得开心极了。在那时,相当于开了一次荤。

吃了花生,有了劲儿,大哥和我耍闹起来。山下的花生地传来主人的骂声。

花生主人没逮现行,是怎么知道我们哥俩偷了他花生的呢?农村嘛,来来往往的人少,地里的花生缺了一小块,泥土是新鲜的,是刚拔翻出来的,四周除了我们哥俩,没有别个。偷花生的主儿,还能是谁啊?

主人骂了一阵子,抱着一捆花生杆走了。

太阳落山,大哥和我关好牛,回到家,我感觉气氛不对,爸妈都坐在饭桌前,一声不吭。见我们哥俩回来,爸爸凶巴巴地瞪着眼,指着大哥,妈妈挡住爸爸的手,说:“大崽老实巴交的,你怪大崽干什么?肯定是二崽贪吃,鼓动大崽去偷的。”妈妈不由分说,操起屋角的扫帚,劈头盖脸打来。大哥跪下承认事实,认错了。妈妈的扫帚像妈妈一样偏心,不会飘过去,挨一下大哥。我好像生来就是挨打的。妈妈再怎么打,都打着不心痛。

我对大哥是有偏见的,虽然大哥很疼我,处处让着我,但他得爸妈的宠,我不得爸妈待见,他疼我,不应该吗?再说,他的疼我,我总感觉是装出来的。直到上了大学,我才彻彻底底明白,大哥是发自肺腑地爱我。

我的老家窝在湘南丘陵中,凭天吃饭。如果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月,

吃饱肚子,可保无虞。如果几个月不下雨,吃水都成问题。家里几亩薄田,靠爸妈从土里刨食,能喂饱长身体大饭量的大哥和我,实属万幸,哪有余钱供我们哥俩读书呢?可爸妈费尽周折,想尽办法,累折了腰,生生把大哥和我供到高中毕业。因为,大哥和我的成绩,从上小学到高中,一直名列前茅。爸妈有了让我们哥俩任何一个辍学的念头,教我们哥俩的老师就会踏破门槛。爸妈不好拂老师的面,自个儿只得咬碎牙齿,砸锅卖铁支撑我们哥俩的学费。

大哥大我四岁,该上小学时,舍不得把我扔在家中,等到我上小学时,他才上了学。我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一班级。特别搞笑的是,高考结束,我俩考上的是同一所大学。

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爸妈手中时,整个小山村,甚至整个县乡都沸腾了。一家两兄弟,同时考上北京同一所全国名牌大学,本身就是一条轰动性新闻。一时间,我们家门庭若市,老实巴交的爸妈无所适从,好不容易打发了来祝贺的人们,二老却捧着我们哥俩的大学录取书犯愁了。

当时,有人赞助我们哥俩的学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县城都没去过的爸妈,统统拒绝了。他们弄不懂什么是赞助,只懂得老宗祖的训导,不能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接受别人的赞助,自己拿不出五六千元钱(包括学费生活费,当时的大学刚实施收费,学费没有现在高)来,怎么办?

正当爸妈一筹莫展之际,大哥从同学家借了一百元,南下广东打工了。他知道,让爸妈选择的话,上大学的一定是他;他知道,我干农活干不过他;他知道,上那所名牌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虽然他一样。

大哥考上了大学,却没上成大学,爸妈十分愧疚。特别是妈妈,她的心结,总是打不开。我有条件接二老来大都市住时,住不了多久,妈妈总是闹着回家,总是说,大哥做工程辛苦得很,回家没现成饭吃怎么成?家里哪能离开她?要不就是好久不见她大孙子,想她大孙子了,好像我的儿子就不是她的大孙子似的。有时我气不过,想起小时候偏爱大哥委屈我的事儿,跟爸妈嘟囔理论,借题发挥说:“大哥就是二老儿子,我就不是吗?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就憋屈成这样?”妈妈毫不避讳,说:“你别看你有点文化。你能跟你大哥比?”妈妈的言外之意,还是大儿子亲呗。妈妈亲口承认大儿子亲,我更来气了,提小时候的陈谷子烂籽麻,也没意思,绕了弯说:“我上学时,大哥不是供了点学费吗?我现在双倍还他。”妈妈一拍桌子,说:“混账东西,是人不?这是钱的事儿吗?这是你大哥的情啊。你这话让你大哥听见了,他不伤心么?混账东西,我告诉你,不管在哪里,你以后再敢说这混账话,看妈不撕烂你的臭嘴。不要讲妈没有给你打招呼,到时不给你这个博士生面子。”很少说话的爸爸,向妈妈挥挥手,又在空中拍拍我的肩膀,说:“二崽,我说一句吧。你不是要双倍还大哥钱吗?我实话跟你讲,你大哥一年挣的钱,恐怕你两口子几年都费点劲呢。”我不知哪根筋搭不对,阴阳怪气地说:“哦,说了半天,二老不是在城里住不惯,而是大哥比我有钱啊!”这回轮到爸爸拍桌子了。他大吼:“你给老子闭嘴。你读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是!”,说完,气得直嘘嘘。二老都向着大哥,我哪还敢多嘴?

二老在家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搞得我心惶惶,我只好打电话叫大哥来接。奇怪的是,不管啥时候,我打了电话,大哥总是屁颠屁颠,乐呵呵地,无怨无悔地,亲自来接爸妈。爸妈不是说他包工程很忙很辛苦吗?

我十五岁考上大学,读研读博,出国留学,回国留在某研究所工作,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正经八百地休假回家探亲的次数,可谓寥寥可数。好几回出差开会路过老家,说好回家看望爸妈的,临时有事又取消了,闹得爸妈和大哥空喜欢一场。大哥每次得到消息,都非常激动,忙前忙后,精心准备,即使他清楚,我要回到家才算数。妈妈劝他说:“大崽,二崽真人回家就算回家了。以后听到消息啊,不要这么费事了,好不?”大哥说:“妈,弟弟回来不回来,我准备准备,都不耽搁事儿的。您和爸爸不是看着我搞得热闹,高兴么?您和爸爸高兴了,不就等于弟弟回来了一次么?”妈妈抹着眼泪,说:“哎,那二崽,啥时候能回来?哎,我的大崽,哎,我的大崽,妈,妈,妈没白痛你。”

我在国外开一个研讨会,得到了爸爸突然去世的消息。我心急火燎地请示领导,着急八荒地赶回家。大哥却不在家,操办爸爸后事的,却是大嫂和妈妈。

我问大哥人呢。妈妈和大嫂支支吾吾的。我满腹狐疑,再三追问。妈妈哭哭啼啼地说:“我苦命的大崽喔!”把我冷落一边,和大嫂抱头大哭。妈妈和大嫂伤心欲绝,我不敢刨下去追根子了。

远房九叔给我穿孝服时,我还是忍不住打探大哥的下落。九叔一面抖开孝服,让我低头套上,一面神情凝重,叹口气说:“你大哥在里面,回不来了。”我从孝服里伸出头,皱着眉盯着九叔说:“里面?哪里面?”九叔环顾左右,见四周没人,哑着嗓子说:“你大哥被抓了。我三哥(在家族内,父亲行三)听说这个消息后受不了,就就就……”九叔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头脑一片空白,僵立在原地。这么说,爸爸是被大哥气死的。他不好好包工程,瞒着爸妈在外胡作非为,干什么来着?啥事啊?让爸爸不得善终,爸妈白心疼他了。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假如大哥在跟前,恨不得立马掐死他。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人急匆匆地来向我报告,大哥回来了,正跪在爸爸的棺木前痛哭呢。我怒气冲天,见到大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亲戚朋友拉不住,我妈扇了我一耳光,我才冷静下来,消停了。

大哥跟家人见面只有半个小时时间。他穿上孝服,情凄凄,意切切,哭倒在爸爸的棺木前,惹得在场的人都偷偷抹眼泪。大哥被带走时,一步三磕头,嘶哑着嗓子:“爸妈,大崽该死!爸妈,大崽该死!爸妈,大崽该死!”见此情景,大嫂在妈妈怀里晕过去了。

爸爸的丧礼在一种非常压抑的气氛中进行。大哥被抓,公公去世,大嫂伤心过度,住进了医院输液体。妈妈强忍悲痛,支撑着。我劝妈妈节哀顺变。妈妈反过来安慰我:“二崽,放心,妈妈不会垮的!”

爸爸出殡,老婆带着孩子匆匆从城里赶回来了。大嫂听说妯娌大老远的,为公公送行。她作为长嫂,理应陪同,便不顾两个侄儿劝说,强支病体,也回来了。送爸爸上路,除了大哥,全家还算圆满。

办完爸爸的丧事,我带着老婆孩子走家串户,感谢亲戚朋友。过完农村礼节,老婆带着孩子先行返城。老婆向孩子学校只请了一星期假。

感谢了亲戚朋友,安顿好妈妈和大嫂。我才赶到看守所探望大哥。大哥当时那种情况,是不允许探视的。看守所所长李荣富是我和大哥的高中同学。他叫看守把大哥从号子里提出来,我远远地瞅了一眼。李荣富抱歉地说:“老同学,这是纪律。我无能为力,只能做到这里了。你送的东西,我请示领导后,经批准,会送给大哥的。你一百个放心,大哥在里面不会受罪的。”

事后我才知道,大哥能最后尽尽孝子之情,也是李荣富帮忙,从中周旋,大哥才得以如愿的。

我回到老家,见过李荣富,消息不胫而走。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老同学奔走相告,竟搞了一次三学段同学会。他们是我的同学,也是大哥的同学。正是因为这些同学,我全面了解了大哥的情况。

大哥东窗事发,源于一场赌博。我不晓得从小出生穷苦家庭,吃尽苦头,历经世事沧桑的大哥,一旦翻身享有了财富,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为人诚恳,勤劳肯干,我始终不能把他跟一个赌徒联系起来。我想不通,但他确实赌了,并且因赌博而翻了船,进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