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1页)
接到鸡骨叔外公去世的消息,母亲非得要我陪她回娘家一趟。
外婆家在一个山沟里,叫桂花冲。桂花冲是名副其实的桂花冲,每年八月,漫山遍野的桂花灿烂开放,香遍了十里八乡,吸引无数游客流连忘返。桂花冲旁边有一大水库,县里抓住桂花冲的自然资源,搞了旅游开发。因此,桂花冲藏在大山里,交通却很方便。可乘车,可坐船,用不着走多少山路的。
我和母亲坐船进山。不到半个小时,母亲指着连绵起伏的大山说:“柳崽,快看,那都是桂花树。看到了桂花树,你外婆家就快到了。”时令虽是冬天,满山翠绿,郁郁葱葱,蔓延天边,令人震撼。
我和母亲在桂花冲渡口下船。母亲已经不认识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桂花冲了。一条冲十来公里,两旁建了风格各异的农家乐。现在是旅游淡季,但有不少游客。进入冲口,母亲回忆着,迟疑犹豫着,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外婆家。
我一连问了几个人。他们都摇着头,说是外地人。我走进一家农家乐,一老板模样的人热情地迎了出来,说:“您好!欢迎光临桂花冲。您住宿,还是吃饭?”
“我不住宿,也不吃饭。我想问问,鸡骨家怎么走?”
“鸡骨?家?”老板热情的微笑瞬间僵了,“前几天被烧死的鸡骨?你是鸡骨的什么人?”他皱着眉头,目光如锥。
“烧死的,”我的心头一颤,喃喃道,“村干部通知我们时,可没这样说啊。”
这时,母亲也走进了农家乐。
老板见到母亲,严肃的脸,又绽开了笑,嚷道:“啊,九姑,您老回来了。”母亲定睛打量,猛然拍了一下额头,说:“哎呀,这不是三麻子吗?你小时候调皮,拿镰刀削我家屋后的桂花树皮,还被我揪过耳朵呢。”
“是呀,是呀,”三麻子哈哈大笑,作势捂着耳朵,“九姑,我的耳朵现在还是疼的呢。”
母亲让三麻子带着回外婆家。
三麻子说:“九姑,您好久不回来,不知道吧?四奶奶死后,她的房子没人管,已经倒塌多年了。”
“我鸡骨叔外公家呢?”我问。
“鸡骨仔家啊,”三麻子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鸡骨爷爷家,他的房子也住不了人。这样吧,九姑,”他握着我的手,“这位是表弟吧。你们俩就住我家吧。”他抢过我手中的行李,“小时候你来你外婆家,咱一起玩过呢。长大走了样,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呢。”
安排好我和母亲的住宿。母亲再次请求三麻子领我们娘俩去鸡骨叔外公家。三麻子支支吾吾的,满脸不情愿,挠了好一阵脑袋,最后鼓足勇气说:“九姑,您先休息,我立马打电话通知村干部,说您已经回来了,在我家住着呢。”说完,他出去打电话了。
我和母亲坐在房间,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喊:“九姑,九姑,您老回来,恁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三麻子陪着一个瘦高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进来了。
不等三麻子介绍,瘦高个跨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说:“九姑,我是六侄欧顺旺。我们通过电话的。”三麻子抬抬下巴,说:“他是我们冲的村长。”
母亲跟她两个侄儿客套了一下,又提出去鸡骨叔外公家。
刚才还热乎乎的,三麻子的脸不好看,欧顺旺沉吟着。
“怎么?”母亲生气了,“你们非要喊我回来办丧事,又不让我见我鸡骨叔叔,是个什么意思?”
欧顺旺看了一眼三麻子。三麻子偏开脸。欧顺旺一把拉住三麻子的手,说:“走,三麻子,我俩陪九姑走走呗。”三麻子狠狠地甩掉欧顺旺的手,说:“那绝户的事儿,我才不管呢。”
“什么?绝户?”母亲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向屋外走去,“我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你们还变着法子骂我?”母亲头也不回,“柳崽,拿行李走人。我们不管了。现在到哪不能吃啊住啊的?”
三麻子冲出来,左手拉住母亲,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说:“九姑,九姑,您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欧顺旺撸过我手中的行李,说:“表弟,你就不要跟着九姑起哄了。来来来,我帮你把行李放回去。”他放下行李,关了门,冲着外面喊,“九姑,不要生气嘛。三麻子不愿意去,我带您去,好不好?”
也许,大家闹了情绪,去鸡骨叔外公家,一路无言。
欧顺旺和三麻子带着我和母亲在桂花冲转来绕去,走了二十来分钟。“呶,那就是鸡骨叔公住的地方。”欧顺旺说。三麻子拉着个脸,踟蹰不前了。欧顺旺盯了他好几眼。三麻子装着没看见。欧顺旺的腿上似乎绑了沙袋,沉重起来。
鸡骨叔外公的屋子被绿铁皮围了。母亲推开一个缝,挤了进去。我和欧顺旺鱼贯而入。
鸡骨叔外公的房子还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种泥瓦房,已经破败不堪了,窗户和门都用塑料布蒙着。院子里杂草丛生,枯萎苍白。泥瓦房窝在四面的楼房中,显得很不协调。
母亲疑惑地望了一眼欧顺旺。鸡骨叔叔死了,应该有人操办才是啊?怎么这院子里不见人影呢?母亲停了下来,回头又望了欧顺旺一眼。欧顺旺肯定地点了点头。母亲嘶哑着嗓子,喊:“鸡骨叔叔,鸡骨叔叔,我回来了……”母亲轻轻推开门,见堂屋正中央,用砖头架着门板,门板上用白布盖着鸡骨叔外公的尸体。母亲见此情景,悲从中来,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跟着母亲跪下,磕了几个头。欧顺旺犹豫了一会儿,跪下磕了头。
母亲跪着磕了头,哭了好一会儿。我担心母亲的健康,安慰她,扶她起来。母亲年事已高,跪着哭了四五分钟,地上太凉,就有些站不起来。我抱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揉热乎了腿。母亲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要去看白布下的鸡骨叔外公。
欧顺旺慌了,上前拉住母亲道:“九姑,九姑,九姑啊,您听我讲。您年岁不小了,在鸡骨叔公面前尽了礼数,鸡骨叔公地下有知,会高兴的。鸡骨叔公的遗体,您就不要看了。”他拉不住母亲,抱住了母亲的腰,“九姑,您听我的好不好?算六侄求您了!”
母亲的脾气倔得很,人家越不让她干的事情,她非要分出个三六五来。她掰不开欧顺旺的手,顺势扇了他两巴掌,又踢了他几脚。欧顺旺招架不住,松开了手。
母亲快走几步,掀开白布,尖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我跟在后面,抱住了母亲。母亲才没有摔倒。我搂着母亲,看到了恐怖的一幕:白布底下,不是尸体,而是一坨黑黢黢的东西。我吓得脸色煞白,大叫一声。欧顺旺眼疾手快,搀住了我和母亲,又慌忙腾出手,扯着白布盖上了那黑黢黢的东西。
母亲“呃”地长透了口气,缓过劲来,揪住欧顺旺的衣领,泪流满面,厉声道:“六古仔,九姑问你,你鸡骨叔公是怎么死的?啊?”
母亲的气势吓着了欧顺旺。欧顺旺低眉顺眼地说:“九姑,您放手,您老请放手。我说,一定说。”他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床板上的白布,“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回三麻子房子,坐下好好说,行吗,九姑?”
我惊魂未定,和欧顺旺一道,搀扶着母亲,出了绿铁皮门。三麻子见我哆哆嗦嗦,气色不好,关切地问我,没事吧。我故作镇定,还是抖个不停。他搀着我,欧顺旺搀着母亲,回到了三麻子的农家乐。
欧顺旺说,鸡骨叔外公是被火烧死的,享年九十二岁。
鸡骨叔外公在九十岁的时候,患有轻微脑血栓(欧顺旺说他满了九十岁,眼歪嘴斜,手脚抖,偏瘫,行动不便,但能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其症状有可能是脑血栓)。他去世前,坐在火炉边烤火,可能患病了,一头栽进了炉火中。火无情地烧灼着他。他在疼痛着苏醒过来,呻吟着呼救。来来往往的乡亲听见了他的呼救声,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进去救他。不救他的乡亲心安理得,想法惊人一致:鸡骨仔是桂花冲的恶人,活得够长的了。他死了,桂花冲就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