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页)
“小李,你真不错,还能捞得着刘一毛的烟抽。但一定是双喜牌的吧。”同事不知是夸奖我,还是调侃我。
刘一毛,是单位返聘的老电工。他有两样东西,是在小县城出了名的。一是电路上的疑难杂症,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二是生活上的抠门儿,是可以和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相媲美的。
我刚进单位时,在后勤办公室打过杂,跟刘一毛共事了一段时间。不知为啥,他对我这个新人热情客气,从不摆老员工架子。他与我混熟以后,偶尔找我借五块钱、十块钱的。办公室肖主任知道了,正告我:“小李,人家刘一毛是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他差你五块十块吗?”我晓得肖主任是什么意思。可刘一毛借钱,每次都是在饭点的节骨眼上,人家是个退休老头,说吃饭差五块钱十块钱的,数目又不大,我有什么理由不借呢?
我工作的第一个月,领了工资,心里美滋滋的。刘一毛悄悄溜进办公室,拽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一趟。他领我到走廊的楼梯下,眼睫毛沾着笑,递给我一支双喜牌烟,低声下气地说:“小李,你能不能借我一千五百元钱?”一下子借这么多,我不乐意了,说:“刘叔,你以前借的钱还没还我呢。”他不恼,嘴角挂着笑,说:“以前的钱,我会还的,这次你一定帮我救个急,”他双手合十,上下划拉着,“小李,求你了!谢谢了,先!谢谢了,先!”身价上百万的人,找我一个刚拿工资的小年轻救急,我感到很好奇,问:“刘叔,你不也领了工资吗?怎么还缺钱呢?”
刘一毛嗯嗯嗯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不吭气。
我说:“刘叔,你不说,我回办公室了。”刘一毛一把拉住我,头一仰,下定了决心,说:“小李,别别别,你听我说。我不妨告诉你吧。我手头有九万八千五百元,想凑个十万元整数,存进银行呢。凑不成整数,这笔钱就存不进银行,愁死我了。”
刘一毛手里抓着那么多钱,竟向我这个穷小子借五块十块吃饭。这次又要狮子大张口,借一千五百元。一千五百元,是我将近一半的薪水呢。我的心哟,被刘一毛那十万元整数,扎了无数个窟窿。
我退了两步,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刘一毛,一字一顿地说:“没钱!”说完,跺跺脚,往办公室走去。
“小李,别冲动嘛,”刘一毛在我身后喊,“你借钱给我,我会还的,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在心里喊:“我信你鬼,你个糟老头子!”
这次我没借给刘一毛钱。刘一毛和我的关系渐渐有点儿疏远了。他在吃饭的节骨眼上,再也没有向我借钱了。
我调到单位行政办,才知道刘一毛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刘一毛的真名叫刘若文,他在经济上是富翁,却是生活中的乞丐。他怀揣上百万,却抠得像只铁公鸡,一毛不拔,因此同事们送了他一个绰号——一毛。一毛者,一毛不拔之意也。
听老同事说,刘一毛家中有一辆老古董永久牌自行车,长年累月,吊在房梁上。他宝贝样的,每天抽空把永久牌自行车从房梁上放下来,擦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又吊回房梁上。无论你啥时去他家,都能看见吊在房梁上的永久牌自行车,闪着幽幽的光。
我不相信老同事的话,又特别好奇,想去刘一毛家瞻仰一下那辆古董级永久牌自行车。可那次借钱,跟刘一毛闹得不欢而散,我开不了口啊。我想,我还是慢慢地等机会吧。
机缘巧合,我去城里培训,刘一毛也去城里出差。他知道我在城里培训,死活要跟我挤一个房间。他说花公家的钱,也应该像花家里钱一样,节约一个是一个。当时,我听了,还有点小感动呢。
刘一毛出差一个星期,每到饭点,就不停地发微信,叫我等着他。他去餐馆,点菜强势得很,抢着菜单,非得他点。他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总点两个最便宜的菜,外加两碗米饭。饭菜端上来,动筷之前,他总要教育我几句,说年轻人出门在外,吃饭要吃简单些,不要铺张浪费,留着钱买房娶媳妇。说完,他拿起筷子,一粒一粒地数着饭粒,细嚼慢咽起来。我吃饭在大学养成的习惯,狼吞虎咽两下子下一半,三下子见碗底。刘一毛摇着脑袋苦笑,免不了说教,说一口饭最好嚼三十五下,既营养,肠胃又好吸收。
我吃完饭,起码等他半个小时,他才能吃完一碗米饭。我去前台结账,他装模作样地站起来,说:“小李,我来我来。”他斜着身子,不动,双手捂着口袋,“我来嘛,小李,我来!”见我到了收银台,他才坐下来,继续吃饭。
如是几次,我不耐烦了。吃饭时,他再发微信,我不回,也不等他。可他有如神助,饭菜没上之前,他幽灵般地出现。我说:“我的我点了,你要吃,自己点吧。”他抽风似的摆着手,说:“不不不,我不点了,我吃不了多少的,从你那份拨点给我就可以了。”他说拨一点,却拨了一大半。我的脸色瞬间转了阴。他若无其事的,低头只顾吃饭。
出差最后一天,刘一毛提出请我吃顿饭。我想,蹭了我一星期饭,铁树开花了嘛。
刘一毛带我到一家特色米线店,点了一份最贵的,便没有了下文。我说:“你不来一份吗?”他终于忸怩了一回,搓着双手,说:“今晚是我请你吃饭,给你点一份,我看情况吧。”
不知怎么的,刘一毛突然问我小时候饿过肚皮没。我说还好,虽是粗茶淡饭,但基本能填饱肚子。他讲他小时候饿过肚子,啥都吃过呢。
他说,他老家河滩的沙泥地上,有一种大长蚯蚓,闻起来特别腥。他饿急了,去河滩,就地取材,采摘一种树叶,挤出汁,和上水,往大长蚯蚓蠕动过的痕迹上浇,不一会儿,大长蚯蚓经不住刺激,便一条条爬出来了。只半个小时,他便能捡半脸盆。
捡回来后,大人像翻鸡肠子一样,用剪刀剪开,洗干净,炒着吃。这时,刘一毛露出痛苦的神色,说:“小李,你知道吧。这种大长蚯蚓,连老家的鸭子都不爱吃。可我饿啊,出了锅,夹了一筷子,就往嘴里塞,那种腥啊,直冲喉咙,”他冲着餐桌旁的垃圾筐干呕起来,抬起头,眼里有了泪水,“那时我黄疸水都呕出来了,没办法,还得硬着喉咙,往下咽。那种腥,那种恶心,我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他的话音刚落,米线上来了。
大长蚯蚓,米线;米线,大长蚯蚓。我强压着胃里翻腾,感觉喉咙痒痒的,顿时没了胃口。
刘一毛请服务员另外上了一套餐具,夹走了一半米线,一半米线留在砂锅里,推到我跟前,说:“这么多天来,我发现你的饭量不大,我的饭量也不大,这一份米线刚好够我们俩吃的。快,趁热吃吧。”他挑了一根米线,哧地吸进嘴里,“嗯,不错,味道真不错!”我感觉一条大长蚯蚓钻进了喉咙,咧着嘴,快速冲进了店里的卫生间。
我爬在洗脸盆上干呕了一两分钟,吐了些清水,似乎大长蚯蚓卡在喉咙,就是吐不出来。我洗完手出来,刘一毛镇定自若地津津有味地吃着米线,我的反应,他佯装不知。他吃完他那一半,见我不动筷子,假惺惺地谦让一番,把我的一半,也填进了他的肚子。
他满足地擦着嘴,剔着牙,用眼睛瞟了瞟我。我心中冷笑,知道他的意图,故意坐着,等着他买单。
十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我的心。我暗暗告诫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看这只铁公鸡怎么收场。
刘一毛咳嗽,在餐桌下用脚踢我,用眼神示意,我一概无动于衷。坐了四十来分钟,服务员几次三番暗示我们该结账走人了。刘一毛实在不好意思耗下去了,起身去了收银台。
刘一毛去收银台结账,我应该直接走出店门,不应该跟他一起去。他斜倚着收银台,右手在口袋里捏摸了好一会儿,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钞票,好像占了理,豪气地说:“我买完车票,兜里只剩这十元钱了。今天我请客,你不吃,不给面子,”他把十元钱递给我,“小李,现在给我补点面子呗。”
我愣怔了一会儿,本能地把手背着,跟他僵持着。服务员鄙夷地盯着我俩。
“你工资那么高,这几块钱算啥嘛?”刘一毛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伸手掏我口袋,仿佛我这辈子欠他似的。他的举动惹恼了我。我也不顾及他的脸面了,没大没小地爆了粗口,吼道:“这个一星期,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三十来块钱你花不起吗?”我学他的样,粗鲁地从他口袋掏出手机,“没现金,可以网上支付嘛。”我打开他的手机,却找不到手机银行和支付宝软件,气得啪地砸在了收银台上。
刘一毛心疼地拿起手机,嘴里哟哟哟吹着,边吹边说:“年轻人火气那么大干什么,不就几十块钱嘛,犯得着发恁么大的脾气吗?”
“就是啊,不就几十块钱嘛,说得轻巧,你怎么不付啊?”
“我付啊,可是钱不够了,能怪我吗?”
“好,不怪你,现在给你孩子打电话,叫你孩子付账。”我不依不饶,非得好好地收拾他一次。
“我没孩子电话,”他把手机递给我,“你自己看,我不会存别人的手机号码,甚至你的号码也没有。”
“对呀,你有我的微信,应该有你孩子的微信才是呀。”我夺过他的手机,翻看他的微信。
“那熊玩儿不帮他爸爸加他微信。小李,你的微信还是你给我加上的呢。”
我俩吵来吵去,吵得服务员看不过去了。她说:“你一个小伙子,跟一老头计较干什么?一碗米线钱,推来推去好意思吗?”
“我……”
“我什么我?少找理由。”
“他……”
“他什么他?赶快付钱,我忙着呢?”
我狠狠地抓起十元钱,扔到了刘一毛的脸上,说:“刘一毛,算你狠。你给我记住了,回去统统把我的钱还了。不还的话,我去你家讨。”付了钱,我搡了他一把,出了店门。
刘一毛在我后面紧紧追着,说:“小李,别生气嘛。为了三十几元钱,伤了身子,伤了感情,不合算嘛。”他一路追,一路喊,惹得好多路人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刘一毛小跑几步,追上来,拍拍我的肩膀,喘着气,轻言细语地说:“小李,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们和好吧?我们和好行不?我们和好嘛?”我甩开他的手,说:“离我远点,我看你够够的了。今晚,你另开宾馆,不要回我房子去了。”
“什么?另开宾馆?我在你房子住得好好的,就最后一晚了,你叫我花钱另开宾馆。你要我老命,是吧?你要我另开宾馆,不行,我不同意。你实在要逼我另开宾馆的话,甭想我还钱……”刘一毛叨叨一路。
我突然回过头,说:“我的钱不要了,就算给你开宾馆了。只要今晚你在眼前消失,怎么样都行。好不?”
“你的钱要不要,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就像今晚住宿的事儿,你不让住我就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