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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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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2页)

鸡骨叔外公在九十岁的时候,患有轻微脑血栓(欧顺旺说他满了九十岁,眼歪嘴斜,手脚抖,偏瘫,行动不便,但能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其症状有可能是脑血栓)。他去世前,坐在火炉边烤火,可能患病了,一头栽进了炉火中。火无情地烧灼着他。他在疼痛着苏醒过来,呻吟着呼救。来来往往的乡亲听见了他的呼救声,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进去救他。不救他的乡亲心安理得,想法惊人一致:鸡骨仔是桂花冲的恶人,活得够长的了。他死了,桂花冲就安宁了。

母亲再一次爆发,揪住欧顺旺的衣领,吼道:“你们说我鸡骨叔叔是恶人。你们就不是恶人了?就是一条狗不小心掉进了水库,过路人看见了,也该搭把手救救吧?在你们眼里,我鸡骨叔叔还不如一条狗?”

欧顺旺陪着笑脸,说:“九姑,您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他护着自己的衣领,“九姑,您听我说,这正是我打电话通知您回来处理鸡骨叔公后事的原因呢。”

“六古仔,”母亲的眼里能冒出火,“你的意思是,我鸡骨叔叔在你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九姑,”三麻子跟欧顺旺帮腔,“您坐下说嘛。桂花冲七八百号人,都是一个家族的。六古仔哪敢说那个意思呢?明天处理鸡骨叔公的后事,您就可以看明白了。”

“对对对,明天您就明白了。要是不棘手,我们哪敢打搅您老人家回来处理鸡骨叔公的后事?我们后辈就这么没用?”

我越听越厌恶,桂花冲的人让金钱蒙蔽了良心,太没人性了。一个老人家生前无论怎么凶恶,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死后也不能让他暴尸房子,坐视不管呀。

当天下午,欧顺旺带着我和母亲去冲里跪求乡亲们,请他们忙中抽闲,帮忙埋葬鸡骨叔外公。桂花冲人的反应非常冷淡,个别人还说些不咸不淡的风凉话。

母亲伤心加着急,哭干了眼泪,跪到最后,双腿僵硬,跪不下去了,竟没有打动桂花冲的人。

我心疼母亲。这样搞下去,母亲的老命非丢在桂花冲不可。晚上,我向欧顺成讨主意。

“唉——”欧顺旺抱着脑袋,使劲地揪头发,“我们村委会本来不想打搅九姑的。可鸡骨叔公出事后,我们村干部在冲里召集不来人。乡亲们说,鸡骨叔公生前不是强硬得很吗?死了自己挖个窟窿不就行了吗?现在他死了,自己埋自己去呀。没得法儿,我们村干部又去冲外找人,工钱开得很高,可人家听说办的是鸡骨叔公的后事,开再多钱都不干了。鸡骨叔公在七里八乡的名头很响,但都是恶名声。他老人家生前,人家不敢惹,死后,人家不敢也不愿意拢边。”

欧顺旺说的话不假。白天,我见过桂花冲人的嘴脸。鸡骨叔外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大家如此憎恨呢?我无暇刨根问底,问了欧顺旺也不一定会说,当务之急,是让鸡骨叔外公入土为安。

我问欧顺旺,我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都在冲里吧。欧顺旺说,他们在呢,听说你回来了,都挺高兴的。

“都挺高兴?”我生气地嚷道,“我回来都一天了,不见他们露面,还高兴?他们去省城,我是恁么接待他们的?唵?其他人坐视不管,我不怪他们。这几个表兄弟不出面,什么意思?”

“表弟,你不要生气。鸡骨叔公生前,恁么讲呢,伤害的人不少,你这几个表兄弟也包括在内。他们不是不给你面子。”欧顺旺苦着脸说,“今天下午,冲里的气氛你感觉到了。我跟你讲,你不要怪他们。他们毕竟要在冲里生活嘛。”

“那恁么办?让鸡骨叔外公烂在家里?”

“我们还得去求你叔太外公,你的叔太公,就是今天下午我带你和九姑去的第一家。如果他老人家能发话,鸡骨叔公的就好办了。”

我和母亲在三麻子家吃了早饭,去集市买了礼物,再一次去叔太外公家跪求他。

在三麻子家,我们已经商量好,欧顺旺和三麻子不要陪同了。我和母亲去就行了。到了叔太外公家门口,母亲呈上礼物,我咚地跪下了。来往的游客好奇地驻足观望,咔咔咔镁光灯不停闪烁。

叔太外公是极好面子的人。我跪了不到两分钟,就叫人把我搀回去了。

叔太外公比鸡骨叔外公小十把岁,但辈分大。他个头不高,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八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最多六十来岁。

主宾坐定,叔太外婆刚上了茶,叔太外公便兀自掩面痛哭起来。他边哭边说:“鸡骨仔眼里太没人了。他哪个时候把我这个叔叔当回事了?是,他年纪比我大没错,但我辈分摆在那儿呢。桂花冲现在生活恁么好,养他一个孤寡老人随随便便。可他领情吗?整天在冲里骂骂咧咧的,说这个的不是,看那个不顺眼,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公家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桂花冲打造成旅游村呢,让后代们不用出去打工就能过上好日子不行吗?”

叔太外公哭得像孩子似的,惹得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我靠在沙发上,右手捂着额头,心里暗笑叔太外公老奸巨猾,演哪门子戏呢?哼,流的全是鳄鱼的眼泪。

叔太外公妥协了。我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终于敢露面了。他们召集了一些人,协助我和母亲料理鸡骨叔外公的后事。

鸡骨叔外公被火烧成了黑炭,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坨,无法穿寿衣。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四个表兄弟用白布一包,装进了棺木,抬上山,草草埋葬了。

埋葬了鸡骨叔外公,我和母亲筋疲力尽,当天就回了省城。上了船,我回头望了一眼桂花冲,暗暗发誓:桂花冲再美,也吸引不了我。我永远不会踏进桂花冲一步了。桂花冲的人,包括我小时候的玩伴,没有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他们冷酷无情,毫无人情味。

也许,我注定跟桂花冲藕断丝连。在我退休第三年的冬天,母亲以九十高龄去世了。老人家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她要跟外婆合葬在一起。她说,外婆辛苦了一辈子,她要去天堂陪外婆。

多年不跟桂花冲的人联系,我颇费周折,才联系上了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

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了桂花冲。刚下渡口,岸上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往渡口张望。我想,真不巧,谁家老人驾鹤西去了啊?

“表哥,”欧七旺看见我手中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跪下了,“九姑,侄儿领着娘家人来迎接您老了!请九姑跟随晚辈们回家吧!”

桂花冲人隆重地帮我办了母亲丧事,使我感激涕零。办完母亲的丧事,欧七旺几个小时候的玩伴,留我在桂花冲住些时日。

我退了休,赋闲在家,乐得在青山绿水中流连,便爽快地答应了。

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四个表兄弟,跟我年纪相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桂花冲自从打造成旅游胜地,乡亲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我住在桂花冲,他们四个便天天跟我黏糊在一起,又跟小时候一样,带我翻遍了桂花冲的大山,赏遍了桂花冲的山山水水。

在桂花冲逗留的日子,我解开了二十多年前的谜团,重新认识了鸡骨叔外公。

鸡骨叔外公是我外公的堂兄弟。鸡骨是乡亲们给他取的绰号。他的大名叫欧水盛。

解放后,欧水盛和欧七旺爷爷欧水清从部队复员回来。欧水盛在桂花冲当了护山员,欧水清做了生产队长。

不知为什么,欧水盛和欧水清复员回来后,表面上客客气气,却在客气后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那时,桂花冲的大山里,野猪泛滥。乡亲们种的红薯和玉米没收成,基本上让野猪祸害得差不多了。大队干部给欧水盛额外分配了一个任务——打野猪。每打一头野猪奖励一筐红薯,任选野猪身上任何部位。

大队的举措,大大地激励了欧水盛的积极性。他四处布置陷阱,天天抱着鸟铳在大山里转悠。他一年到头,可以打好几头野猪,保护了集体的粮食,改善了乡亲们的生活,还给自己增加了收入。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生产队的水牛跑丢了。欧水清上山寻找,不幸踩上了鸡骨叔外公布置的机关,一个削得尖尖的木棒,结结实实扎进了右腹。他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