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3页)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生产队的水牛跑丢了。欧水清上山寻找,不幸踩上了鸡骨叔外公布置的机关,一个削得尖尖的木棒,结结实实扎进了右腹。他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到了傍晚,欧水清不回家,家里人着急了。他儿子欧建国上报了大队。大队干部组织乡亲们点着火把,上山地毯式地搜寻。乡亲们找到欧水清时,欧水清已经神志不清了。
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欧水清抬下山。那时的山民迷信,欧七旺的奶奶怕丈夫死在外面,见丈夫快不行了,就没送山外医院。由于木棒扎得太深,没有人敢动那根致命木棒。
欧水清在家躺了一天一夜,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第二天早晨,他嚷着喝了点稀饭,突然泪流满面,大骂欧水盛:“他娘的,盛古仔,我晓得你的秘密,你就下狠手。你他娘的心肠太毒了吧?”骂完又哭道,“老天爷,救救我吧。我不能死啊,我孩子还小呢……”说完,他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欧水清咽了气,他老婆愤怒不已,把丈夫的死归结到欧水盛头上。她带着儿子欧建国跪在欧水盛家门口哭骂,害得欧水盛响当当的汉子,不敢迎战,缩着头躲在屋里。
欧水清出殡,欧水盛硬着头皮前去帮忙。欧水清老婆不依不饶,揪着欧水盛又抓又挠,他的亲属也归咎欧水盛,不仅任欧水清老婆耍泼,还对着欧水盛吐口水。
欧水清老婆闹够了,对着欧水清的棺材磕了过去。乡亲们吓坏了,有的掐人中,有的灌清水,现场乱成了一团糟。欧水清老婆醒过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强撑身体,给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缓缓站起,倚在丈夫的棺材上,死死盯住狼狈不堪的欧水盛说:“大家听好了,我对这个人又打又骂,”她指着欧水盛,“你们以为我过分了,冤枉他了。我当着大家的面讲一个事情,请大家评评理,我丈夫欧水清是不是他害死的。”
欧水盛喜欢乱杀人,是她丈夫欧水清亲眼所见。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天,欧水盛和欧水清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当时,他俩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利用夜色,潜入了日军的前沿阵地,准备第二天的凌晨发动突然袭击,一举端掉盘踞在山上的日本鬼子。
天渐渐破晓,整个大地如同披了一件银灰色的轻纱,朦朦胧胧的。万籁俱寂,空气中弥漫着大仗来临的紧张气氛,一声鸟叫也叫人触目惊心。
突然,从山侧的小路上蹦蹦跳跳走来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姑娘。八路军官兵们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姑娘路过八路军潜伏的地方,不经意发现树丛中有人,吓了一大跳,“妈呀”,尖叫一声,掉头就跑。
潜伏的官兵们懵了。开枪肯定不行,枪声会暴露目标;呼喊也不行,愈喊小姑娘愈惊慌。如果任其惊慌失措,仓皇尖呼,一路奔跑,势必会引起日军的警惕。如果日军觉得情况不对,就会派人抓住小姑娘,进行盘问。一旦小姑娘说,山下树丛中隐藏着人,日军会毫不犹豫地开枪猛烈射击。这样,部队就要吃大亏,不仅如此,还会打乱部队整个作战计划。
情况万分危急,官兵们紧紧地攥着拳头,攥出了汗。
连长有意无意地看潜伏在欧水清旁边的欧水盛,那眼神好像在示意、在命令他把这个棘手的事情处理掉。说时迟,那时快。欧水盛一跃而起,猫着腰,飞奔出去,追上惊慌的小姑娘,右手一下搂住了小姑娘的脖子,跑了几步,遁入路边的丛林。他没想到,小姑娘已经窒息身亡了。
一切归于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树丛中的官兵们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部队顺利完成了作战计划,打了一个大胜仗。部队褒奖欧水盛,为他记了功。
可立了功的欧水盛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部队的官兵们自从那一战以后,似乎跟他隔着什么,都不愿意跟说话,包括同村的兄弟欧水清。
得不到战友们的谅解,欧水盛也无法申辩,偷偷恸哭了好多回。他的眼前始终晃动着小姑娘的脸。他萌生了寻死的念头,打起战来不要命,一个劲地往前冲。可子弹就是不长眼,偏不往他身上钻。
解放战争时期,他和欧水清做了解放军的俘虏,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全国解放后,他和欧水清复员回家。离开部队前,他要欧水清发誓,永远不准提国民党部队的事儿,特别是那件让他百口莫辩揪心的事儿。
因此,回到桂花冲,欧水清和欧水盛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疙里疙瘩,就是因为这件事儿。欧水清回家当了生产队长,信守了他和欧水盛的诺言,对战场上他杀了小姑娘的事儿,从不对乡亲们提起。
有一回,欧水清和欧水盛为了一件小事,拌了几句嘴。欧水清在家喝了闷酒,在床上跟老婆嘀嘀咕咕,说漏了嘴。欧水清老婆不是多事的人,知道了欧水盛的秘密,不是欧水清死于非命,也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当着乡亲们的命,出欧水盛的丑。
欧水清老婆讲完这件事,出殡现场静悄悄的,空气好像也凝固了。所有乡亲们盯着欧水盛,像打量怪物一样,满是讶异。欧水盛面无表情,挤开人群,捧着欧水清的棺木,咚咚咚用额头磕了三下,说:“水古仔,不错,你是我害死的——”声音凄厉,似狼嚎一般。他转身,潸然泪下,缓缓走出人群,突然举起双手,大叫:“是的,我喜欢杀人,喜欢乱杀人——”
从此以后,桂花冲的乡亲们躲欧水盛像躲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乡亲们越躲越躲不开。欧水盛幽灵般的,无处不在。我的叔太外公,欧水盛的堂叔叔,一天中午挑着粪桶从欧水盛的门口过。欧水盛正在吃中午饭。粪臭搅乱了他吃饭的心情,他放下碗,冲出门,就破口大骂起来。我叔太外公知道他不好惹,急忙放下粪桶,跟他道了歉。欧水盛哪里肯依?说他粪臭熏坏了他的堂屋,非要我叔太外公立即买檀香去他家熏一熏。
我叔太外公也是有脾气的人。他见欧水盛胡搅蛮缠,仗着自己辈分大,懒得理他,挑起粪桶走了。
“咚”,一声鸟铳响,我叔太外公猛地一激灵,回头看。欧水盛岔开脚,抱着鸟铳,虎视眈眈地瞅着他,吼道:“万德婆,我打死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有什么不信的?”我叔太外公放下粪桶,“我现在回去拿檀香,行了吧?”
“我那一碗饭也被你的粪熏坏了,你要赔。”
“好好好,我赔。”
有一年春天,阴雨连绵,连续下了二个月。桂花冲很多人家没柴火烧。个别人家甚至把自家的楼板抽出来,当了柴火做饭。
我小时候的玩伴欧军旺从山上放牛回来,顺带拾了一些枯桂花树枝,顶在头上,喜滋滋地回来了。
欧军旺哼着曲儿,下了山坡,就被欧水盛逮个正着。欧水盛凶巴巴地说:“兔崽子,谁叫你砍树枝来着?”
欧军旺一见是欧水盛,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没没砍,是是是捡捡的。”
“捡的也不行。没收充公!”
欧军旺哪敢说个不字,扔下枯桂花树枝,扭头就跑。
欧军旺回家跟父亲说了。他父亲拍着胸脯说:“我去要吧!看他还不还?孩子又没砍树。”他母亲拉住他父亲,死活不让去。他父亲说:“没有柴火烧,叫你们都吃生的?”他母亲无力地松了手。
去了不多久,欧军旺的父亲扛着几块楼板回来了。他母亲骂道:“死鬼,你扛的是谁家的楼板啊?”
“欧水盛家的。”
“他家的楼板你也敢扛回来?”
“他给的。恁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