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2页)
大哥东窗事发,源于一场赌博。我不晓得从小出生穷苦家庭,吃尽苦头,历经世事沧桑的大哥,一旦翻身享有了财富,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为人诚恳,勤劳肯干,我始终不能把他跟一个赌徒联系起来。我想不通,但他确实赌了,并且因赌博而翻了船,进了监狱。
同学说,大哥赌博从不玩小把的,一玩就玩那种叫人心惊肉跳的。他兴趣来了,呼朋引伴,扛一麻袋钞票,一掷千金,豪气冲天,直赌得天昏地暗。
常言道,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回赌进监狱,连大哥自己也没想到。
一个周末,大哥扛着一麻袋钞票,招呼了几个朋友,去临近城市住进五星级宾馆,包了一个较为隐蔽的包间,开始豪赌。也许喝酒喝高了,大哥兴奋了,咋咋呼呼的,搅得隔壁不得安宁。也邪门了,大哥包的包间,隔壁一般不住人的。那天偏偏住了人,不仅住了人,而且住的人还不是一般人。人家报告总台。总台派人警告了三次,无效。隔壁房客忍无可忍,敲门进去了。大哥骂骂咧咧的,开了门,问人家有什么事儿。房客很和蔼很客气,告诉大哥能不能讲点文明,这样大声喧哗,他住隔壁,被吵得实在睡不着。大哥嘴头说好好好,关上门,依然我行我素,还骂人家神经病。人家在隔壁敲墙警告,他们置若罔闻,反而闹得更凶了。他们似乎故意在跟警告他们的人作对,人家越是睡不着越焦虑,他们越高兴。
大哥从临近城市回来第三天,就有人“请”他进了看守所。
人家来“请”大哥时,大哥挺横,说无根无据,他是守法商人,凭什么抓他。检察官不温不火,放了一段录音:“……酒嘛,水嘛,喝嘛;钱嘛,纸嘛,花嘛……”他严峻的目光盯着大哥,声音温和:“这是你说的话吧?”大哥更加横了,晃着戴着大钻戒的右手,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检察官的话依然很轻:“是的话,请跟我们走一趟。”大哥威风不减,满不在乎地说:“就凭这段话抓我,就凭这段话敢抓我!”说完,还指了指自个儿的鼻子。检察官和蔼不失威严,说:“单凭这段话就抓你,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给你留点儿面儿,带走!”
大哥见人家来真格的,瘫了。
在宾馆住大哥隔壁,说话和蔼客气的房客是某大报的记者。他在那座城市采访,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领导见他累得够呛,特地大方了一回,让他住五星级宾馆最安静的房间好好休息休息。他睡觉轻,刚进入香甜梦想,就被大哥他们大吼大叫吵醒了。他向总台举报,总台派人也上去敲了大哥门以示警告。可大哥那天喝了迷魂汤,根本不理人家的那一套,安静了一会儿,声音又渐渐高起来,那气势,仿佛他富比古代的潘安,能力压美国的比尔·盖茨,一副不可一世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也是的,平常他包了这间包间,一样的大吼大叫,没人理睬呀。今天高兴,吼吼有关系吗?记者先生烦了,警告没用,打又打不过人家。他的瞌睡让隔壁搅得烟消云散,躺在床上活受罪,离开吧,深更半夜的,上哪去呢。他在宾馆惶惶不可终日,像头困兽,焦躁地踱来踱去。大哥的豪言壮语,吹的大牛皮透过墙壁,频频钻进他的耳朵里。
听了大哥的豪言壮语,记者先生心想,一个贫困地区,这些人哪来的钱?毫无忌惮地在宾馆豪赌,他想报警,拿起电话放下了。既然隔壁的人不忌讳,录段音寄给当地检察院试试嘛,说不定顺藤能摸出个大西瓜呢?
记者先生掏出录音笔,贴在了墙上。有了事儿做,记者先生不瞌睡了。
当地检察院收到了记者先生的录音,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办案人员查了宾馆记录,很快找到了大哥。他们不敢打草惊蛇,而是暗访了好长时间。
这一暗访不打紧。这一暗访,牵出了一桩惊天金融套现案,主谋是大哥,涉及了市里的一把手。
大哥包了多年工程,本本分分,赚了不少钱,开了一家建筑有限公司。生意做得大,大哥的胃口也大。生意做大了,朴实的大哥接触了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人,长了见识,亦学会了一些歪门邪道。
大哥的启蒙老师,一位房地产大佬教育他:所谓房地产,就是用别人的钱去做。大佬解释,房地产开发,之所以能成为一桩经久不衰的大买卖,是因为银行给了你利用低利率的便利,而你的房地资产却能始终保持升值。比如,你开发的房地产值四个亿。你可以向银行贷款六个亿。三个亿直接打入你的个人账户,一个亿打点各种社会关系,两个亿建房子。房子没动工,你已经赚了三个亿了。建好房子卖出去卖不出去,都不是你的事儿了,另选地开发,再向银行贷款。选地开发,银行贷款,银行贷款,选地开发,你的工作就像这样循环下去,这叫用别人的钱开发房地产。大哥恶狼般的,闪烁着贪婪的眼睛,不加辨别一股脑吸取了大佬的商业经。
大哥按照大佬的赚钱说明书,小心翼翼地操作了几把,果然稳稳当当小赚了几把。大哥的胃口大了。他圈了一片地,狮子大张口,要向银行贷款十个亿。十个亿对一个县级市银行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以前,大哥在银行贷过款,有一定的信誉。可这次银行方面嘀咕,你一个名不经传的小老板,十个亿说贷就贷,没有实力,光靠胆儿肥能行吗?银行领导不敢造次,派出团队,考察了大哥的公司,考察了他要做的项目,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大哥在生意场上打拼了多年,已经练就了一个灵敏的狗鼻子了。银行方面迟迟不见消息,他嗅出了不详气味。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谁的关系,竟忽悠市里的一把手做了他的担保人。
贷款十亿,实际落在大哥手上的,只有八个亿。另外两个亿,作为好处费,上供给市里的一把手了。大哥在银行存了四个亿,拿出四个亿开发房地产。
钱来得容易,大哥得意忘形了。腰缠万贯的大哥,开始赌博包女人,腐化堕落了。他忘记他是农民的儿子,他是个孤儿,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
大哥去临近市豪赌,不经意引起了某大报记者的怀疑,他的录音引起了检察院的重视。大哥被抓后,检察院顺藤摸瓜,带走了市里的一把手。
大哥被抓的消息传到爸妈耳朵里。爸妈死活不相信。他们的大崽向来老老实实,即使当了老板,从没在亲戚朋友跟前趾高气扬过,不仅没趾高气扬过,很多亲戚朋友,乡里乡亲有求于大崽,大崽有求必应,从没怠慢过,懈怠过。他们的大崽怎么一下子就进了监狱呢?
爸爸信不过,打发侄儿探听消息。当大哥被抓的消息坐实后,爸爸愣怔了好久,最后喃喃说了一句“我的大崽啊”,便泪流满面,默默地回到卧室躺下了。
大哥被抓,全家人都很伤心。爸爸回卧室躺下,大家没在意,都以为爸爸跟家里人一样,接受不了大哥被拘的事实。第二天早晨,妈妈起床叫爸爸。妈妈见爸爸没有反应,使劲推了推,依然没动静,感到诧异,凑到爸爸跟前,才知道爸爸已经驾鹤西去了。
爸爸去世,大哥蹲了监狱,家里两个顶梁柱都塌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这时,我在国外接到了父亡的通知。
大哥在外违法乱纪,在小山村,在家族内,却享有崇高的声誉。在亲戚朋友和乡亲们心目中,大哥重义讲感情,有求必应。不管谁有困难,只要向他开了口,他绝不会袖手旁观,并全力以赴。
一个长辈说,村里的小学,是大哥捐赠的;小学教师,是大哥跟市里教育局协调调来的。村里小巷的路面硬化,是大哥出资,动用自己的包工队修的。村里能用上自来水,是大哥出钱出人在山上建了蓄水池,引到家家户户的。村里的有线电视,是大哥花钱修建中转站,让乡亲们看上高清电视的……
长辈说,大哥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为村里建了两口大池塘,改写了村里靠天吃饭的历史。长辈带我去看了那两口池塘。池塘在村后的山坳里,塘边用钢丝网围着,安装抽水泵的机房,建成卡通式的,跟周围的山景融为一体。长辈指着绿幽幽的塘水说,你哥投资了一千多万,断断续续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挖出了这两口池塘。这两口池塘分别占地十亩,深大约十二米,天干旱时,可供村里一千亩水田的用水。除此之外,就这两口池塘,养鱼的经济收入,完成可以供应村里公益性活动的开销。现在村里办事情,很少在乡亲们头上摊派了。
我望着池塘荡漾的微波,我的思绪荡漾开了。
天干得到处像着了火,田里裂着大口子,禾苗渴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大哥带着我守在自家的禾田边,从水少得可怜的主渠里,分得了一根极其珍贵的细流,几天几夜也洇不了巴掌大的地方。
在田埂上铺好席子,大哥和我双手枕着脑袋,仰面躺着,望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拍赶着随时袭击的蚊子。
大哥说:“哎,弟弟,我有钱的话,绝不会让你跟哥来受这个守水的苦。”
我太小,不懂大哥的意思。
大哥耐心地解释:“听大人们,我们村其实不缺水,缺的是两口大池塘。要是有两口大池塘,春天多雨水的时候蓄水,干旱的时候就可以抽水。弟弟,你说你还用得着跟着哥来受苦吗?”
我天真地说:“没有池塘,赶快挖嘛。挖了,不就有了?”
大哥小大人般的叹口气,说:“弟弟,你不懂,挖池塘要花钱呢。要花好多好多的钱呢。”
我说:“好多是多少呢?”
大哥说:“我说不清。反正好多就是了。”
突然,一只水鸟定格在空中,不一会儿,迅速地扎进水中,激起层层涟漪,嘴里叼着一条小鱼,飞向旁边的林子。我仿佛看见大哥的面孔,在涟漪中渐渐荡成碎片,直至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