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顾言无声地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在雪中崩溃的身影,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走吧,我说,声音平静无波,雪更大了。
我们转身,并肩走入更深的雪幕,将那个破碎的过去,彻底留在了身后昏黄的路灯下。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将整个北方大学彻底裹进一片无瑕的银白。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空气却依旧干冷凛冽。
法考成绩毫无悬念地过了。顾言兑现承诺,在他父亲顾教授家设了顿简单的家宴庆贺。顾教授是法学院德高望重的学术权威,也是顾言口中那个有点古板但心肠很软的父亲。初次登门,我有些拘谨,但顾教授只随意问了几句我的专业和法考心得,便不再多言,眼神却带着温和的赞许。顾言的母亲则热情得多,拉着我的手说了不少话。
晚饭后,顾教授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去书房处理事情。顾言被母亲指使去厨房切水果。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顾妈妈,她起身去拿相册,想给我看顾言小时候的糗照。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顾教授低沉的通话声。
我独自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墙上。那里挂着一张装帧精致的全家福,显然是近期拍的。照片里,顾教授穿着笔挺的西装,神情难得地放松,带着一丝微笑;顾妈妈则温婉地依偎在他身侧,笑容满面。最引人注目的是顾言和我——他穿着熨帖的衬衫,手臂自然地、带着强烈占有欲地环着我的肩膀,下巴微扬,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和满足;而我,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手里举着那张刚刚寄到的、印着鲜红合格印章的法考证书,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那是卸下千斤重担后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喜悦。照片背景是顾家书房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初冬萧瑟却干净的庭院。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我手中的证书上,那抹红色显得格外夺目。这张照片,凝固了努力终得回报的荣光,也凝固了新的归属所带来的温暖。我看着照片里自己明亮的笑容,心底一片平静的暖意。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门铃声,清脆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顾妈妈拿着相册从里间出来,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谁呀她放下相册,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
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雪沫瞬间灌入温暖的客厅。
门口站着的人,像一尊刚从冰天雪地里挖出来的雕像。
陈默。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紫。肩上、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人显得极其落魄,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和慌乱,直直地投向客厅里面。
顾…顾教授在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焦虑。目光在客厅里急切地搜寻,当扫过沙发上的我时,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难堪、痛苦,还有一丝被命运嘲弄的绝望。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在顾教授家里,撞见我。
你是顾妈妈微微蹙眉,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感,打量着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神情异常的年轻人。
我…我是今年刚考进来的研究生,陈默。他艰难地开口,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请教顾教授!关于我的导师分配……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我,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混乱意味,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回应或解释。
我平静地回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心底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混乱和痛苦,早已被时间和我自己的努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顾教授在忙,你……顾妈妈的话还没说完。
陈默的目光,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猛地钉在了我身后的墙壁上。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锁在那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顾言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我手里举着那张象征着新起点的法考证书,笑容灿烂。顾教授夫妇站在我们身后,目光慈和。
时间仿佛在陈默身上凝固了。
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比窗外的积雪还要惨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明亮、后来总是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茫然。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脚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文件袋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
教…教授……他嗫嚅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黏在照片上,仿佛要将那画面刻进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残忍。原来,他拼尽全力、背叛所有才挤进来的地方,早已成了我闲庭信步的后花园。原来,他视若神明、渴望拜入其门下的导师,是我男朋友的父亲。原来,他以为能重新开始的地方,从一开始,就写满了我的名字。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尖锐地撕裂了门口的僵局:
陈默!陈默你等等我!
许薇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色同样苍白,眼圈红肿。她一眼看到僵立如木偶的陈默,又看到客厅里的我,眼神瞬间变得怨毒无比。她冲上前,一把抓住陈默的手臂,带着哭音: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听我说……
她的话戛然而止。顺着陈默空洞死寂的目光,她也看到了墙上的全家福。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怨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更深沉的嫉恨。
下一秒,许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纸,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默僵硬冰冷的手里,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和颤抖:
你看!你看看这个!我们…我们有孩子了!陈默!你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我们的孩子!
那张纸被揉得有些皱,但顶端XX医院检验科的红色字样和下方妊娠阳性的结论清晰可见。
陈默像是被那张纸烫到,手指猛地一缩,那张孕检单飘落在地,刚好落在刚才掉落的文件袋旁边。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张纸,一张是他费尽心机想抓住的所谓前程,一张是他无法逃脱的沉重枷锁。他像是彻底被抽空了灵魂,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许薇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顾妈妈皱着眉,脸色沉了下来,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感到不悦和困扰。
厨房的门开了。顾言端着切好的水果盘走出来,看到门口的景象,眉头瞬间拧紧,眼神冷冽如冰。他快步走到我身边,将果盘放在茶几上,手臂自然地揽住我的肩,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隔开了门口那令人窒息的混乱,无声地宣示着主权和界限。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门口失魂落魄的陈默和哭哭啼啼的许薇,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询问和安抚。
我轻轻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和力量,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那两张如同命运讽刺注脚的单子,然后抬起手。
手腕上,一只水头极好、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镯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那是刚才饭前,顾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边感叹总算盼到这小子定下来了,一边不由分说从自己腕上褪下来,亲手给我戴上的顾家祖传的玉镯。
温润的玉质贴着我的皮肤,带着岁月沉淀的暖意。
我轻轻抚摸着玉镯光滑的弧度,抬起头,迎上顾言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