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页)
我轻轻抚摸着玉镯光滑的弧度,抬起头,迎上顾言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安心的笑容。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门内是温暖、秩序和确定的未来。
门外是寒冷、混乱和早已崩塌的过去。陈默终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顾言的肩膀,越过我,最终落在我手腕上那只在灯光下莹润生辉的玉镯上。那抹温润的光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底。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张刺目的孕检单,又看了一眼哭得妆容尽花的许薇,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灰。
他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弯下腰,捡起了那张孕检单。然后,他伸出手,那只手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攥住了许薇冰凉的手腕。
……走。一个破碎不堪的字音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拉着许薇,像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沉重的行李箱还歪倒在门边的积雪里,像一个被遗弃的、不合时宜的旧梦。深冬的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焦灼混合的冰冷气味。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人声嘈杂,脚步声匆忙,构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我妈坐在神经内科诊室外冰凉的蓝色塑料椅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叠检查报告,纸张的边缘被捏得起了毛边。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另一只冰凉的手。她最近几个月总是忘事,手脚偶尔不听使唤,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早期阿尔茨海默症。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及早干预,药物控制,延缓进展……
对面的椅子上,气氛却截然不同。
陈默的母亲,那个曾经总是打扮得体、说话温声细语的女人,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躁和激动。她旁边坐着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陈父。而陈默和许薇,坐在最边上。许薇的小腹已经显怀,穿着臃肿的羽绒服,脸色憔悴,眼神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近乎破罐破摔的尖锐。陈默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阴郁里。
小晚妈妈,陈母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努力压抑却依然流露出的急切和不甘,你看,这都过去多久了孩子们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是,小默和许薇是做错了,大错特错!可小默现在也考回来了,就在顾教授门下,前途是好的!许薇也…也有了孩子,我们两家总归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何必闹得这么僵小晚现在也出息了,法考都过了,过去的事,就不能…就不能让它过去吗
她的话像点燃了一根引线。
我妈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因为连日来的焦虑和此刻的愤怒而布满红丝,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地刺向陈母。
让它过去我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能冻裂空气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地上,林晚的前途差点就毁在你们儿子和他身边这个女人手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它过去!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和许薇,那眼神里的恨意和鄙夷毫不掩饰。
年纪小不懂事改高考志愿是小事吗!那是孩子的一辈子!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们家陈默倒是‘前途光明’了,考到顾教授门下了呵!我们家林晚呢要不是她自己拼了命地学,三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硬是把法考啃下来,她现在就该被发配到哪个山沟沟里‘定向艰苦’去了!你们想过她的死活吗!
陈母被她的话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我们…我们当时也是…唉!许薇她…
别跟我提她!我妈厉声打断,手指直指许薇,还有她!一个转校生,心思歹毒!怂恿着陈默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好了,孩子也有了锁死了行啊,你们两家锁死!锁得牢牢的!别再来沾我女儿的边!
妈…陈默痛苦地低吼一声,抬起头,脸上是深刻的疲惫和绝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别……
闭嘴!我妈猛地喝断他,眼神如冰似雪,陈默,我告诉你,从你帮着她改掉林晚志愿那一刻起,你在我这里,就已经死了!我女儿没有你这样的‘竹马’!我们家,也没有你们这样的‘青梅竹马’邻居!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到了极点。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愤怒而有些摇晃。我赶紧扶住她。
就在这时,她从自己随身的旧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掀开那洗得发白的手帕。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对式样古朴、已经有些发乌的银镯子。那是很多年前,陈默妈妈送给我妈的,据说是陈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象征着两家的情谊。镯子保养得并不好,有些地方已经失去了光泽,带着岁月和疏于打理的痕迹。
陈母看到那对镯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难以置信。我妈看也没看她,攥着那对银镯,像是攥着什么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她一步跨到走廊墙边那个绿色的、标着医疗废物的垃圾桶旁,掀开盖子,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将那对银镯砸了进去!
金属撞击塑料桶壁,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嘈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像某种关系的彻底断裂。
看见了吗我妈转过身,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最后的火焰,直直地逼视着瞬间面无人色的陈母,你们陈家的东西,我们不稀罕!
她挺直了背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的决绝:
老年痴呆的药,我们吃得起!用不着你们假惺惺!
说完,她不再看对面那一张张或惊骇、或痛苦、或难堪的脸,用力反握住我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晚晚,我们走。去拿药。
我紧紧搀扶着她,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也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力量。我们转身,一步一步,沿着惨白灯光下的走廊向前走去。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银镯在垃圾桶底发出的轻微嗡鸣,以及许薇骤然爆发的、带着绝望和怨毒的尖锐哭声。
那哭声,如同旧日世界的最后一声丧钟,被我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走出医院大楼,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天空阴沉,细小的雪粒又开始飘落。
我妈在台阶上停下脚步,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污浊都吐出去。她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激烈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我的心疼。
晚晚,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以后的路,咱们娘俩自己走。走稳了,走亮了。
我用力点头,眼眶发热,却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雪粒落在脸上,冰凉。
却无比清醒。
远处,顾言的车安静地停在路边,他靠在车门边,看到我们出来,立刻大步迎了上来。他的身影在细雪中显得格外挺拔可靠。
新的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