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慌乱,有闪躲,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痛苦唯独没有我预想中的得意或坦然。那眼神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随即飞快地移开了,死死地盯着他脚下不断被新落下的雪籽覆盖的水泥地缝,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救赎。
陈默。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颤抖,我的志愿,怎么回事
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轻响,雪籽落得更密了。
他猛地一震,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沉默了几秒,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北方…冬天有暖气,空气干燥……地质…发展空间大……他语无伦次地挤出几个词,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发展空间大我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冰冷的空气,所以你就替我做主了把我的未来,随随便便就扔到一个我连地图上都要找半天的‘艰苦地区’陈默,谁给你的权利!
我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去。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辩解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飞快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许薇。
就是这极其细微的一眼。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和残存的侥幸。所有的线索——许薇转学后对陈默刻意的接近,她看我时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不易察觉的敌意,陈默最近几次在我面前提起许薇时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还有此刻,她站在他身边,那看似平静实则带着掌控的姿态,以及陈默那如同被无形绳索牵引的、下意识的一瞥……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真相,带着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浮出水面。
不是他一个人。
是他们。
是他陈默,和这个叫许薇的转校生,联手改了我的志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彻底捏碎了,痛到极致,反而只剩下麻木的空洞。所有的愤怒、质问、歇斯底里,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巨大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我看着陈默那张写满愧疚和挣扎的脸,看着许薇那微微蹙起、仿佛带着担忧实则眼底藏着什么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荒谬可笑。
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清醒,像北方的寒风,穿透了所有灼热的痛楚和混乱,吹进我的心底。
原来,人心可以如此轻易地改变。原来,十几年的情分,可以如此廉价地被一个闯入者碾碎。原来,我所以为的坚不可摧的依靠,不过是一堵风一吹就倒的沙墙。
雪籽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生疼。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陈默,我看着他,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直直地穿透他眼中的混乱和痛苦,落在那片空洞的底色上,从今天起,你我之间,一刀两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像坠地的冰凌,碎裂开来,带着决绝的回响。
我林晚,没有你这样的‘青梅竹马’。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煞白如死的脸,不再看许薇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晦暗。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也背对着我过往的整个世界,一步一步,踩碎一地冰冷的雪籽,走向教务处那扇透着惨白光线的门。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雪籽打在树叶和地面上的沙沙声,单调而冷酷。
那声音,像极了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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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是沉默的暴君。风像刀子,裹挟着干燥的寒意,能直接刮进骨头缝里。空气凛冽得吸一口,鼻腔都带着刺痛感。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在某个深夜悄然降临,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北方大学校园。清晨推开门,入眼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白,厚得能没过脚踝。松树枝被压弯了腰,沉甸甸的雪块不时噗地一声砸落在地。
暖气片在宿舍里嗡嗡作响,隔绝了窗外的酷寒。昨晚通宵赶一份地质构造图的报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我趴在图书馆靠窗的暖气片旁,面前摊开的专业书和演算纸在视野里渐渐模糊、旋转。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墨痕,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黑暗深处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寒意和剧烈的头痛将我硬生生拽醒。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眼皮重得掀不开,勉强睁开一条缝,刺眼的白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涌进来,晃得我一阵眩晕。
模糊的视野里,一片深沉的、带着细密纹理的黑色布料盖在我身上。很沉,带着一种陌生的、清冽又干燥的气息,像雪后初霁的松林。这绝不是我的外套。
混沌的意识被这陌生的触感猛地刺了一下。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肘刚撑起一点,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预想中撞上书架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我的手臂,止住了我倾倒的势头。那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衣传来,在冰冷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灼人。
别动。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音质干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磁性,像冰层下流动的溪水。
我艰难地抬起头。
逆着窗外雪后刺目的天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轮廓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形的挺拔。他微微俯着身,靠近了一些。
视野终于清晰了一些。
一张过分英俊的脸映入眼帘。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得像刀裁。皮肤是冷调的白,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透明。此刻,他微微蹙着眉,那双颜色偏淡、如同浸在寒潭里的眼眸,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我脸上。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我滚烫的额头。那触碰短暂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上薄薄的茧。
同学,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入我嗡嗡作响的耳中,你高烧40度,还敢在这里刷题
他的另一只手里,赫然捏着我的电子体温计。屏幕上的数字,猩红刺眼:40.1℃。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混沌的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他那句话——高烧40度,还敢在这里刷题
原来,不是累,是快把自己烧糊涂了。
他垂眸看着我,那双淡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收回探在我额前的手,弯腰,动作干脆利落地将滑落的那件黑色大衣重新裹紧在我身上,一直拉到下巴。那清冽的松林气息瞬间将我包裹得更严密。
能走吗他问。我试着动了一下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我摇摇头,挫败感伴随着高烧的眩晕再次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