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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照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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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林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京兆府衙门外残留的喧嚣与日光一并隔绝。门轴摩擦的钝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宣告着囚笼的再次落锁。空气骤然变得粘稠、凝滞,弥漫着陈年木料、熏香、以及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那是一种混杂了权力、算计和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林薇的胸口。

张嬷嬷走在最前,深紫色的缎面比甲在廊庑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两个丫鬟紧随其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林薇走在最后,新换的细棉布衣裙浆洗得僵硬,摩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手臂伤口,带来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她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移动的、沾着府衙地面灰尘的鞋尖上,像一只被押解回巢的猎物。

回廊曲折幽深,仿佛没有尽头。两侧高耸的粉墙隔绝了外界,只留下头顶一线狭窄的、灰蒙蒙的天空。假山石在阴影里嶙峋如鬼怪,几株病恹恹的芭蕉叶子耷拉着,了无生气。沿途遇到的仆妇小厮,无论正在做什么,在张嬷嬷经过的瞬间,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迅速停下手中的活计,屏息垂首,噤若寒蝉。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惊惧、或幸灾乐祸、或麻木不仁,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刺在林薇身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在她洗净的脸庞、朴素的衣裙、尤其是手臂包扎处停留的瞬间。

“看,那就是三姑娘…”

“听说了吗?西市…下毒…当街…”

“啧啧,胆子真大,敢攀咬夫人的人…”

“瞧着更瘦了…手臂上那是…”

“嘘!张嬷嬷在呢!找死啊!”

细碎的低语如同蚊蚋嗡鸣,断断续续地钻入耳中。林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藏在袖中的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伪装。她知道,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裴氏手中新的把柄。

终于,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府邸深处。眼前是一座更为轩敞、气象森严的院落。青石铺地,廊柱粗壮,飞檐斗拱间透着一股沉沉的官威。正房的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静心堂”。裴氏日常起居、处理内务、召见管事的地方。

空气中那股沉水香的气味陡然浓郁起来,丝丝缕缕,带着一种甜腻的、令人昏沉的压迫感。

张嬷嬷在正房门外停下,侧身,冰冷的视线扫过林薇:“三姑娘在此稍候,容老奴通禀夫人。”

她刻意加重了“稍候”二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

林薇依言停下脚步,垂手肃立。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和女子低柔的说话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在头顶缓慢移动,廊下的阴影也随之偏移。林薇站得双腿麻木,手臂的伤口在闷热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她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承受着无形的煎熬和无声的羞辱。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雕花木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沉水香、脂粉香和药味的暖风扑面而来。张嬷嬷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夫人传三姑娘。”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寒意,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静心堂内光线幽暗。厚重的织锦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几缕微弱的日光艰难地透入,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空气中沉水香的味道浓得化不开,甜腻得令人几欲作呕。紫檀木的家具在幽暗中泛着沉郁的冷光,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玉器、瓷器,在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守卫。

裴氏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罗汉榻上。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锦缎常服,发髻高挽,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和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面容保养得宜,不见多少皱纹,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眼角微微上挑,此刻半眯着,里面淬着冰渣子般的寒意,正冷冷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走进来的林薇。她手里端着一盏青玉盖碗,碗盖轻轻拨弄着碗沿,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

榻前左右,肃立着几个管事婆子和贴身的大丫鬟,个个屏息凝神,垂手恭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林薇的目光飞快地在堂内扫过。榻旁的矮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里面似乎是一些账册和名帖。林玉娆并不在堂内。而最让林薇心弦一紧的是,在裴氏罗汉榻的左下首,一张紫檀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林侍郎,林文博。

她的父亲。

林文博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文士须,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直裰,眉宇间带着常年案牍劳形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并未看林薇,而是微蹙着眉头,盯着手中一卷摊开的书,仿佛堂内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林薇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进门的瞬间,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跪下。”裴氏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腔调,却如同冰锥般刺骨。

林薇依言,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屈膝跪下。膝盖触地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窜上来。

“抬起头来。”裴氏命令道。

林薇缓缓抬头,目光低垂,落在裴氏裙摆上那繁复的缠枝牡丹刺绣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脸上、颈间、手臂的包扎处舔舐。

“好,好得很。”裴氏轻轻放下茶盏,青玉碰撞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脆,“我林家书香门第,竟出了个敢当街攀咬、污蔑主母、搅得满城风雨的庶女!林薇,你可知罪?”

“母亲息怒。”林薇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恰到好处的惶恐,身体微微颤抖,“女儿…女儿不敢攀咬母亲。女儿…女儿只是…只是偶然撞破那王三与回春堂学徒密谋,提及府中采买…女儿惶恐,唯恐有人对父亲、母亲不利,一时情急,才…才当街呼救…惊动官府,实非女儿所愿…”

她将头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地,单薄的肩膀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脆弱。

“惶恐?情急?”裴氏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碎冰,“我看你是处心积虑!那王三不过一个粗鄙屠夫,他攀咬周婆子,攀咬小乙,不过是狗急跳墙!你竟敢拿着他的疯话,在京兆府少尹面前胡言乱语!将我林府内闱私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凤眸中寒光迸射。

“女儿不敢!”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女儿…女儿只是担心父亲母亲安危…那药粉…女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虚言啊母亲!”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惧的泪水,目光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切,飞快地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林文博。

林文博翻动书页的手指再次顿住。他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深邃却带着倦怠的眼睛,第一次落在了林薇身上。那目光锐利、复杂,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