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页)
理货的工作确实不算太累,但极其枯燥繁琐。推着沉重的货架车,把一箱箱饮料、零食、日用品搬到指定位置,拆箱,上架,整理排面。超市里冷气开得不足,空气中弥漫着生鲜区淡淡的鱼腥味和熟食区的油腻气息。穿着廉价工作服的我,淹没在同样忙碌的其他理货员和来来往往的顾客中,像一个没有面孔的背景板。
巨大的心理落差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曾经,我是被无数镜头追逐的焦点。现在,我只是超市里一个不起眼的、搬货的临时工。这种身份的坠落感,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我费力地把一箱沉重的矿泉水往货架高处垒时,一个熟悉到让我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超市特有的嘈杂背景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老板,结账。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扭过头。
收银台前,排着几个人。那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队伍中间,异常显眼。依旧是简单的深色T恤,工装裤,但洗得很干净。他手里拎着两个超市的大号购物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能看到大捆的葱姜蒜、成袋的香料包、整箱的啤酒饮料,还有一些新鲜的蔬菜。
是徐朗。
他侧对着我,正在看手机屏幕,神情专注,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核对什么。超市明亮的顶灯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颌那道线条依旧冷硬。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那箱矿泉水变得千斤重,手臂僵硬得无法动弹。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看到我了吗他认出我了吗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动也不敢动。恨不得自己能瞬间变成货架上的一瓶酱油,或者干脆原地消失。
队伍在缓慢前移。终于轮到他了。他把两大袋东西放到收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看到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徐哥,又来进货啦今天东西不少啊!
嗯。徐朗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点工作后的沙哑,却清晰有力,店里快断粮了。
好嘞!收银员麻利地开始扫码。徐朗掏出手机准备付款。
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极其自然地、随意地朝我所在的这个货架通道扫了过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超市里再普通不过的理货员。
那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像掠过货架上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商品。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收银员扫完码的屏幕,手指在手机支付界面上点了点。
滴,支付成功!
清脆的电子音响起。
徐朗拎起那两个沉甸甸的购物袋,动作轻松得像拎着两袋棉花。他甚至没再往我这个方向多看一眼,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超市出口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自动门开合的光影里。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货架上。那箱矿泉水还抱在怀里,沉甸甸地压着我的心口。冷汗浸湿了后背的T恤,一片冰凉。
他没有愤怒,没有嘲讽,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彻底的…无视。
那种比任何斥责都更冰冷、更彻底的漠视,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将我冻僵。
原来,在他眼里,现在的苏晚,连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曾经的爱恨情仇,那些纠缠和伤害,在他回归小镇、挥起菜刀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翻篇。
只有我,还困在原地,像个可悲的笑话。
徐朗那彻底无视的一瞥,像根冰冷的针,扎穿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泡沫。什么前尘旧怨,什么爱恨情仇,在他挥刀剁羊、在超市淡定采购的那一刻,早就被剁碎、打包、扔进了名为过去的垃圾桶里。只有我,还像个守着垃圾堆的拾荒者,企图从里面翻找出点能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东西。
可笑。
我用力地把怀里那箱矿泉水哐地一声怼进货架最顶层,震得旁边几瓶饮料晃了晃。巨大的声响引得不远处一个理货阿姨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毫不在意,抹了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推起空了的货架车,转身朝着生鲜区走去。脚步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早上七点半准时到超市,换上那身难看的蓝色工作服,推车,搬货,上架,整理排面。动作从最初的生涩笨拙,到渐渐有了点麻木的熟练。超市里浑浊的空气,顾客挑剔的目光,主管偶尔的呵斥…这些曾经无法想象会落到我头上的东西,如今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背景音。
我不再去想徐朗,不去想那条该死的直播,不去想天价的违约金。想也没用。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像沙漏里不断减少的沙,提醒着我一个残酷的事实:八十块一天,养活自己都够呛,更别提填那些巨坑。坐吃山空,只有死路一条。
我妈看我每天早出晚归,累得蔫蔫的,心疼得不行,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饭桌上,她总是欲言又止。
小晚啊,这天晚饭,她终于忍不住了,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我碗里,超市那活…太辛苦了。要不…妈托人给你找个轻松点的坐办公室那种
我埋头扒饭,含糊道:不用,妈。这活挺好,能活动筋骨。轻松点的在这小镇上,能有什么轻松又体面的活轮到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前网红
那…我妈搓了搓围裙边,声音更小心了,你看…你以前不是…挺会拍视频的吗现在那个什么…抖啥音的,不是很火吗镇上好多人都拍,卖卖山货、拍拍做菜啥的,听说也能挣点钱…她越说声音越小,像是怕戳中我的痛处。
拍视频直播我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那些被平台封禁的账号,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截图,瞬间涌入脑海。胃里一阵翻搅,嘴里的红烧肉顿时失了滋味。
妈,吃饭吧。我打断她,语气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拍视频开什么玩笑,我苏晚就算饿死,从清溪桥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再碰那玩意儿!
日子在超市货架间无声地流淌。直到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
超市人流量比平时大很多,收银台排起了长队。空气更加闷浊,混合着汗味和各种商品的气味。我推着满满一车膨化食品,正艰难地在拥挤的通道里穿行,准备补货到零食区。
刚拐过一个堆满促销洗衣液的货架,前方通道口传来的争吵声就让我脚步一顿。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不长眼睛吗看把我这裙子蹭的!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和怒气。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一个怯懦的中年女声连声道歉,带着浓重的乡音,是我同事,负责生鲜区的王姨。她平时就有点笨手笨脚。
对不起有用吗你知道我这裙子多贵吗真丝的啊,被你手里这破筐刮一下,勾丝了,你赔得起吗你!那尖利的女声不依不饶,音量拔得更高,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
我推着车走过去。只见通道口,一个穿着鲜艳印花真丝连衣裙、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年轻女人,正叉着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姨脸上。她脚边散落着几个滚出来的西红柿。王姨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一个装蔬菜的塑料筐,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嘴里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那女人的脸…有点眼熟。我眯了眯眼,很快想起来了。是镇上开美容院的老板娘,姓刘,外号刘美丽,出了名的势利眼和得理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