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我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徐朗
那个在CBD顶层办公室运筹帷幄、在私人飞机上品着红酒、一身高定西装冷得像块冰的徐朗
此刻,他穿着背心裤衩人字拖,在我老家的小镇巷子里,挥汗如雨地…剁烤全羊
巨大的荒谬感和冲击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电线杆后面缩了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人群的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徐老板,再来一刀!
太帅了,这刀工,绝了!
徐哥,给我留块肋排!
这香味儿,勾死人了!
徐朗将最后一块羊蝎子利落地剔下,随手把沉重的菜刀往旁边刀架上一插,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他直起腰,撩起背心下摆,随意地擦了把脸上的汗,动作粗犷得没有半分从前的影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热情的人群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小镇男人特有的、有点糙的爽朗:
别急,都有,排好队,老规矩,按号拿肉,今天的羊,管够!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就在掠过我藏身的电线杆方向时,那眼神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锐利得像鹰隼,穿透了暮色和人群的缝隙。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看到我了
没等我确认,他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弯腰从旁边的大保温桶里捞出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漏勺,开始给排在最前面的客人捞热气腾腾、浸满浓郁汤汁的羊蝎子。动作麻利,招呼客人的语气熟稔自然。
王婶,您要的肋排,给您挑块肉多的!
李大爷,羊腿给您包好了,小心烫!
二狗子,急啥,少不了你的!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汗湿的肩背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野性的专注和…满足和那个在奢华包厢里,西装革履、捏着离婚协议书指节泛白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靠在冰冷的电线杆上,手里攥着买酱油的几块钱零钱,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巷子里弥漫着烤羊肉霸道浓烈的香气,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和喧嚣,真实而粗粝地冲击着我的感官。
那个我曾以为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前夫,那个曾被我刻薄言语伤害过的小镇男人,此刻,正以一种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扎根在我拼命逃离的故土上,活得热气腾腾,甚至…成了这里的中心。
而我,苏晚,曾经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人,如今却像个见不得光的小丑,躲在电线杆的阴影里,连一瓶酱油,都忘了去买。
我妈的红烧鱼最终还是没做成。
我像丢了魂一样,攥着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零钱,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了家。脑子里全是徐朗挥汗剁羊、对着街坊邻居爽朗吆喝的画面,和我记忆中那个冰冷矜贵的形象疯狂打架,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酱油呢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我这才如梦初醒,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忘了。声音干巴巴的。
你这孩子!魂丢路上了我妈嗔怪了一句,倒也没多问,算了算了,鱼腌上了,明天再做。你先去洗把脸,准备吃饭。
晚饭是简单的清炒时蔬和中午剩的排骨汤。我食不知味,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脑子里乱糟糟的。徐朗为什么会在这里开砂锅店还亲自剁肉这太魔幻了,难道…是因为我那条该死的直播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他是在报复用这种方式羞辱我让我亲眼看看,他离开我,在这个我瞧不起的小镇,一样活得风生水起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一股夹杂着难堪、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我啪地放下筷子。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巷子口那家‘徐记砂锅’…什么时候开的
徐记我妈正给我盛汤,闻言想了想,哦,你说老徐家那小子开的店啊开了有小半年了吧生意可火了,那孩子,有本事,出去闯荡几年,回来就弄这么大阵仗。他那羊蝎子锅,啧啧,绝了,镇上头一份,你爸昨天还念叨着想去尝尝呢…
老徐家小子我妈这熟稔的语气…我心头一紧:他…他叫徐朗
对啊!我妈把汤碗放到我面前,一脸理所当然,就徐木匠家的大小子嘛,小时候还跟你一个中学呢,你不记得了前几年不是去大城市了吗听说是发了大财,结果不知咋的又回来了。哎,这孩子,仁义,回来就把他爹那破木匠铺子盘下来,开了这砂锅店,手艺好,人又实在,生意能不好吗
轰——
我妈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徐木匠大小子一个中学发大财又回来信息量太大,冲击得我头晕目眩。徐朗…他根本不是什么偶然来到清溪镇,他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他说的老家,就是这里,而我那条愚蠢的直播,竟然精准地、恶毒地,戳中了他最深的根!
难怪…难怪他当初的反应那么激烈,离婚离得那么干脆,停卡停得那么狠,难怪他看到我签协议时,指节会捏得泛白!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这哪里是塌房我这是自己掘了个坑,精准地跳下去,还顺手把土给填实了!
妈…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我再也坐不住,胡乱扒了两口饭,逃也似地冲上了楼。
把自己摔在旧木床上,我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徐朗剁羊时那充满力量的身影,和他捏着离婚协议书时冰冷的眼神,交替闪现。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真正的鸵鸟,连院门都不敢轻易出了。生怕一出门,就撞见那个挥着菜刀的男人。小镇的八卦传播速度堪比光速,我回来的消息,大概早就传开了。徐朗…他肯定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我一个灰溜溜逃回来、还曾公开羞辱过他的前妻
光是想想那个可能的场景,我就觉得窒息。
可生活不会因为你躲着就放过你。我妈看我整天蔫蔫的,以为我是在家闷坏了,这天吃午饭时,小心翼翼地提议:小晚啊,你看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老这么闷着也不好。隔壁你张婶,在镇上新开的那个大超市做保洁组长,听说他们那儿理货部缺个临时工,活不累,就摆摆货,一天八十块,还管一顿午饭。你看…要不要去试试就当散散心
临时工超市理货一天八十块放在以前,这点钱还不够我买半支口红。可现在…我看着我妈殷切又带着点担忧的眼神,再看看自己那快要见底的微信余额,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我垂下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了行李箱里最不起眼的一套休闲装,素面朝天,跟着张婶去了镇中心那家规模还算可以的万家福超市。
理货的工作确实不算太累,但极其枯燥繁琐。推着沉重的货架车,把一箱箱饮料、零食、日用品搬到指定位置,拆箱,上架,整理排面。超市里冷气开得不足,空气中弥漫着生鲜区淡淡的鱼腥味和熟食区的油腻气息。穿着廉价工作服的我,淹没在同样忙碌的其他理货员和来来往往的顾客中,像一个没有面孔的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