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小晚我妈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真是你哎呀我的老天爷,你这孩子,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你爸昨天还念叨呢…
听着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关切,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用力吸了口气,压下那股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家里…还有空房间吗我…我可能,要回去住一阵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妈的声音再响起时,那惊喜褪去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和试探:有空,当然有空,你以前那屋,妈一直给你收拾着呢,就是…小晚啊,你…是不是出啥事了跟妈说,别怕。
没事,我飞快地打断她,声音有点发虚,就是…工作太累了,想休息休息。妈,我明天…大概下午到。
挂了电话,我看着快捷酒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回老家。那个叫清溪的、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镇。那个我曾经迫不及待逃离、甚至在直播中口不择言嘲讽过的地方。如今,竟成了我唯一的退路。
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长途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颠簸了将近五个小时,才终于摇摇晃晃地驶入清溪镇的地界。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淡淡牲畜粪便的味道,透过车窗缝隙钻了进来。我戴着巨大的墨镜和口罩,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只见不得光的鼹鼠。
窗外是久违的景象。低矮的、贴着白色或浅蓝色瓷砖的自建楼房,路边随意支着的小摊,卖着瓜果蔬菜或廉价的塑料玩具。街道不宽,偶尔有摩托车突突地驶过,带起一阵尘土。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一切都和三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却又感觉隔了千山万水。
车子在一个挂着清溪镇客运站破旧牌子的水泥坪前停下。我拖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最大号的LV行李箱,艰难地下了车。箱轮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来旁边几个蹲在树荫下等活的三轮车夫好奇的目光。
姑娘,去哪坐车不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凑上来问。
我下意识地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墨镜后的眼神警惕地扫过他和他那辆沾满泥点、漆皮剥落的三轮车。不用。我生硬地回绝,拉着箱子,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镇子西头走去。
脚下的水泥路很快变成了更窄的、铺着不规则青石板的老街。两边是各种小店:杂货铺、理发店、裁缝铺、一家飘着浓郁卤味的小饭馆…招牌大多陈旧褪色,带着岁月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炉烧饼的焦香、卤水里大料的浓郁、晒着的干菜的咸鲜,还有石板缝隙里青苔的潮湿气息。
几个坐在自家门口小板凳上择菜的老太太,一边麻利地动着手指,一边用探究的目光追随着我这个突兀的外来者。她们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低声的议论,像细小的针尖,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华丽羽毛、狼狈不堪地逃回旧巢穴的丑小鸭。
终于,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是一栋两层高的老旧小楼。外墙的米黄色涂料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门口的水泥台阶打扫得很干净。院子不大,种着几棵常见的花草,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这就是我的家。那个我成名后,只在逢年过节匆匆打钱回来、却几乎没再踏足过的家。
院门虚掩着。我刚走到门口,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小晚!我妈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激动,眼角堆满了笑纹。她比视频里看着更瘦小了些,鬓角的白发也多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声音带着哽咽,可算到了,路上累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我爸也跟在后面,搓着手,脸上是那种老实人特有的、有点拘谨又极力想表达欢迎的笑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掉了漆的老式木桌椅,墙角笨重的旧电视柜,墙上挂着几幅印着风景画的廉价挂历。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潮湿的木头味和饭菜的香气混合的味道。一切都和三年前我寄钱回来让他们翻修时,他们拍给我看的照片相差无几。那笔钱,显然没花在装修上。
房间妈给你收拾好了,被子都晒得蓬蓬的!我妈拉着我往楼上走,脚步轻快得像个小姑娘。
推开二楼一间房的门。房间不大,但很整洁。一张老式的木架子床,铺着干净的碎花床单。靠窗一张旧书桌,擦得一尘不染。墙上还贴着我学生时代得过的几张奖状,纸张已经发黄卷边。
你先歇会儿,妈给你做饭去,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我妈说着,又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我站在房间中央,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巨大的LV行李箱放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和讽刺。窗外,是邻居家晾晒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不知谁家小孩的哭闹声。
这里没有璀璨的城市夜景,没有衣香鬓影的晚宴,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和无数追捧的目光。只有最普通、最真实、甚至有点粗糙的生活气息。
我摘下墨镜和口罩,露出那张即使素颜也依旧出众、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茫然的脸。巨大的落差感再次袭来,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胸口,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这小小的房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我过去三年那场华丽而虚幻的梦。
楼下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我妈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声音。排骨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了上来。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窗。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小镇特有的烟火气吹了进来,拂过我的脸颊。
生活,以一种猝不及防、近乎粗暴的方式,把我拽回了原点。
在家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乎两天,吃光了我妈炖的那锅排骨,我才勉强感觉活过来一点。小镇的生活节奏慢得像凝固的糖浆,除了我妈絮絮叨叨的关心和一日三餐的烟火气,似乎再没什么能打扰到我。我像只受惊的鸵鸟,把头埋进这小小的院落里,刻意不去想外面的风浪,不去看手机里可能残留的谩骂。
直到第三天傍晚。
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暖融融的金橘色。我趿拉着我妈那双有点大的塑料凉拖鞋,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运动裤,素面朝天,准备去巷子口那家小卖部买瓶酱油。我妈晚上要做红烧鱼。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巷子深处一家店门口传来的喧嚣声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声音不是争吵,而是…一种异常热闹的、带着巨大热情的喧哗。有节奏的、响亮的吆喝,人群的哄笑和惊叹,还有…诱人的食物香气
清溪镇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我有点好奇,下意识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巷子尽头拐角处,原本我记得是一家破败的、常年关着门的杂货铺。现在,那铺面竟然焕然一新,门头挂着崭新的木招牌,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徐记砂锅!招牌下还挂着一串红彤彤的灯笼,在暮色里格外显眼。
店门口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人群中心,摆着一张结实的木案板,案板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背对着我,穿着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深蓝色工字背心,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紧实,充满了力量感。下身是一条沾着点点油污的灰色运动裤。脚上一双…人字拖
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厚背大菜刀,刀身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寒光闪闪。他面前巨大的案板上,赫然放着一整只烤得表皮金黄酥脆、油光发亮的烤全羊!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一沉!
嘿!
一声低喝,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厚背菜刀化作一道雪亮的匹练,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下!
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裂响,巨大的羊排被精准地从中劈开,露出里面粉嫩诱人的羊肉,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瞬间喷涌而出!
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和掌声。
男人没有停顿,手腕翻飞,那把沉重的菜刀在他手里轻盈得如同穿花蝴蝶。剁、砍、剔、削,动作大开大合,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精准和力量美感。羊排、羊腿、羊蝎子…在他刀下迅速被分解成大小均匀、骨肉分离的肉块。刀锋撞击骨头和案板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像一场原始而狂野的打击乐表演。肉屑和油脂随着他的动作飞溅,他却毫不在意,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流下,浸湿了背心的肩带。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还有下颌那道…曾经被我无数次描摹过的、略显冷硬的弧线。
我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