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蛇皮袋彻底消失在床底最深最暗的角落。
那声音如此突兀刺耳,仿佛一个绝望的吼叫,在死寂里炸开。
陈磊感觉到身侧婷婷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般瞬间绷紧。随即,她几乎是慌乱地、像个扯线木偶般猛地翻了个身,极其迅速地,动作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慌乱和用力过猛的遮掩,把自己整个蜷缩起来,背对着他,背对着过道,面朝冰冷的车壁,只留给他一个僵硬、拒绝的脊背轮廓。
呼……
邻铺上,那位小杨先生,终于像是被这声响解除了石化魔法,长长地、带着劫后余生般虚弱地吁出一口气。然后,他同样极其刻意地,猛地翻了个身,动作幅度大得他身下本就狭窄的铺位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他从面朝过道变成了面朝车壁,彻底隔绝了来自过道和下铺的任何可能的窥视。那姿态,竟和婷婷如出一辙的僵硬和逃避。
婷婷是在孩子刚过两岁生日后没多久消失的。那个幼小的、眉眼精致、仿佛汲取了她全部美貌的孩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陪伴他入睡的母亲。她没带走任何东西,只留下那个孩子,以及陈磊存折里被划走的、几乎等同于当时工地一栋单元楼全年工资总额的数字——那几乎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的全部家当。
十年光阴像一本被水浸透的书,页页粘连,又沉重不堪。陈磊几乎把自己钉在了工地上,笨重的钢筋水泥和轰鸣的机器声成了他唯一的庇护。除了必须联系学校和老师的座机号码,他甚至很少再打开手机。
那天工歇,难得的阴天,空气不似往日那般燥得人发慌。陈磊靠在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水泥袋上,习惯性地掏出那个屏幕遍布裂纹、磨损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老式智能手机。点开那个红色的、画着个傻乎乎西红柿图标的APP。这成了他仅有的、短暂的、廉价的放松方式。指尖在粗糙的屏幕上迟钝地划动,漫无目的。偶尔看到一两个写得还算像样的故事,心里麻木地想,狗血是狗血,比起自己经历的……差远了。
突然,一张配图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一辆颠簸在夜晚国道上的绿色双层大巴!昏暗的应急灯光,冰冷摇晃的卧铺铁架……那画面瞬间像一根带电的钢针,狠狠捅穿了他脑髓深处某个尘封的、血痂模糊的记忆阀门!
标题:《大巴车上,妻子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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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0
现代·短篇
作者:杨树
轰隆一声!陈磊感觉整个工地的噪音都消失了,只剩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擂动!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冰冷腥气猛地翻涌上来!他的手指僵在那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握不住那破旧的手机!
杨树小杨那个上铺的年轻人
173赞40条评论那晚车厢里的冰冷月光、婷婷缩回的指尖、蛇皮袋刮擦车壁的刺耳噪音、小杨那故意放大的鼾声……一切如同无声电影的黑白默片,裹挟着巨大无声的风暴,瞬间将他完全吞噬!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凭借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本能,点开了那个故事。字字句句,带着一种令血液冻结的熟悉感,将他硬生生拖回了十年前那个充斥着背叛的夜!
【陈磊闭着眼。
他知道婷婷没睡。
隔壁的年轻人,呼吸声越来越沉。
窗帘没拉严,月光漏进来,足够他看清一切包括妻子搭在年轻人腿上的手。
陈磊把蛇皮袋塞进床底。
婷婷已经躺好了,背对着过道。
双层大巴的二层,只有三张床。
司机收了钱,说今晚能睡个安稳觉。
国道上没什么车,年轻人更坐这种慢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精准地烫在他从未愈合的旧伤口上!那个姓杨的,那个上铺的年轻人,他竟然把这一切写了下来!写得如此真实,如此细节!他把陈磊那晚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屈辱,当成了博取眼球的故事,供173个人点赞,40个人评论!
畜生!狗日的……狗日的!
陈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嘶哑的低吼,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手指死死抠着手机粗糙的边缘,指甲惨白,几乎要将其捏碎!他猛地翻身坐起,狠狠一拳砸在坚硬冰冷的水泥袋上!沉闷的钝响让附近的工友诧异地扭头看他。水泥粗糙的表面刮破了他手背的皮,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里,像被人用钝刀子反复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十年!他以为自己只是麻木地活下来了。像行尸走肉。可那些埋在骨髓深处的痛苦和屈辱,只是被厚厚的尘埃和时间盖住了!此刻这个标题,这个作者名,这短短几行冰冷又细节满满的文字,像一道狂暴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伪装和掩盖,露出了底下依旧是鲜血淋漓的一片狼藉!
小杨杨树狗日的……我操你祖宗!!陈磊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不知道这个杨树现在在哪里,但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流着涎水的狂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他!撕了这个把他毕生耻辱写成噱头的王八蛋!他立刻、必须、马上知道那个畜生在哪!
他像一头发狂困兽在工棚里徒劳冲撞,终于等到第二天工头外出,才用那台几乎散架的老电脑,笨拙搜索番茄小说
杨树。系统冰冷的推荐栏弹出的书名:《大巴车上,妻子出轨了》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得刺眼:【作者:杨树(实名认证:杨林)】。旁边还有一个蓝色的V形标识——认证作家。
杨林!
杨林……杨林!陈磊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猛地爆发出一阵低沉、沙哑、如同厉鬼索命般的怪笑声。那笑声在空荡的工棚里回荡,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你等着……给老子等着!
城市另一端,一场精心装点的儿童画展开幕式刚刚结束。空气里还弥漫着油彩、甜点与香槟的混合气味。西装革履的杨林正满面春风地与几位教育界人士寒暄,他俨然是这场发现未来小天才活动的核心赞助方与推动者。不远处的作品陈列区中心,一张色彩大胆绚烂、构图充满童趣的作品前围满了人,闪光灯不时亮起。画作下方贴着的标签清晰地印着:【作者:吴念(8岁)】。
陈磊穿着格格不入的灰色廉价工装外套,像个突然闯入奢华梦境的灰尘幽灵,混迹在衣着光鲜的人群边缘。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淬了毒又烧干了的炭,死死地、粘稠地钉在杨林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上。十年光阴确实在杨林脸上留下了痕迹,法令纹深刻了几分,身材也微微发福,但那眉眼,陈磊绝不会认错!就是他!那个在狭窄车厢上铺装睡的畜生!
杨林端着高脚杯,正笑着与人谈论艺术教育的重要性,眼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恰好与陈磊鹰隼般锐利冰寒的视线在空中撞击!
咣当!
杨林手中的酒杯毫无征兆地脱手摔落!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略已安静下来的展厅内猛地炸开!醇红的酒液溅湿了他昂贵的西裤裤脚和光亮的皮鞋,玻璃碴子像碎裂的冰雹四处飞溅!
喧闹的展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变故惊得停下交谈,错愕地看向突然失态的赞助商。几位工作人员立刻拿着清洁工具奔过去。
杨林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他那刚还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顷刻间灌满了赤裸裸的、几乎能让人看穿的恐慌!他甚至失态地往后退了半步,试图寻找遮蔽物,像被子弹擦过的兔子。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陈磊身上,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紧缩,如同看到了地狱之门在眼前洞开!
先生杨先生您还好吗一个带着蓝领章的工作人员关切地扶住他有些摇晃的手臂,急促地低声询问。
陈磊看着这一切。一丝极其快意又饱含剧毒的冷笑,慢慢地、一点点地从他冰冷的嘴角拉扯开来。如同毒蛇在阴影里吐信。他没有动。只是依旧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散落的人群,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个失魂落魄的杨林。那目光是无声的审判,是锁魂的咒语,是十年前那趟夜行大巴上滔天屈辱与仇恨的最终具象!
人群轻微的骚动,工作人员焦急的询问声,似乎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杂音。只有杨林那张煞白惊恐的脸,在陈磊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从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看到了被自己骤然出现惊破肝胆的狼狈。复仇的毒液在血脉里沸腾咆哮,几欲冲破理智的堤坝。陈磊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就要迈开脚步,去撕碎那张虚伪的面皮,讨还血债。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香氛和某种极其遥远记忆里护发素气息的味道,突兀地弥散在闷热的展厅空气里。
一只手,轻轻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力度,按在了他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突的手臂上。
陈磊全身过电般猛地一震!所有的动作骤然僵住!那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传递过来,既熟悉得足以唤醒每一个沉睡的细胞,又陌生得如同隔着冰冷的时间长河。他像一个生锈的木偶,脖颈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