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陈磊全身过电般猛地一震!所有的动作骤然僵住!那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传递过来,既熟悉得足以唤醒每一个沉睡的细胞,又陌生得如同隔着冰冷的时间长河。他像一个生锈的木偶,脖颈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去。
十年。
婷婷。她就站在他身侧,比他记忆中更瘦削了几分,但岁月似乎并未完全带走她的轮廓。依旧是那张能轻易牵动过往岁月的脸,只是褪去了当年的轻慢和浮躁,眉眼沉淀着更为复杂的情绪。一种疲惫的坚忍,一种沉静后近乎疏离的审视,覆盖在那曾经年轻跳脱的底色之上。她穿着一件剪裁简洁的米色衬衫,看起来得体而利落,然而陈磊捕捉到的却是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悸与……一种复杂到极致、如同千言万语被强行压制后的平静风暴。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打翻酒杯的混乱中心,没人注意到展厅边缘角落里这短暂而致命的碰撞。
时间如同凝固的琥珀,包裹着旧日的鬼魂无声对峙。婷婷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力道没有丝毫松动。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不远处惊慌失措、脸色惨白的杨林,又立刻转回陈磊脸上。嘴唇紧抿着,唇线刻出一道苍白的直线,像是最艰难的封印。
最终,那目光如同沉重的秤砣,缓缓落向展厅中心那张最受瞩目的、名为《星空下的家》的画作前。那个八岁的孩子,眉宇间跳跃着一种介于两人之间的奇特质感,竟意外地柔和了他脸上线条的紧绷。他正兴奋地、手舞足蹈地对围着他的镜头和大人讲解自己的创意,小脸红扑扑的,充满了无邪的自信。那画面带着纯粹的暖光,像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展厅角落这片阴冷的暗流中心。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那口型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磊混沌喧嚣的血脉里猛地炸响:
陈先生。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如同从结了厚冰的河面下艰难透出,带着一种沙哑的摩擦感,每一个字都在冰冷地切割空气,故事是假的。
陈磊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一晃!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当胸重重一拳!他猛地侧头,充血的眼睛如同被激怒的濒死野兽,死死盯住婷婷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底瞬间炸裂开无数条猩红的血丝!
她想为杨林开脱!事到如今了!十年前那个不堪的夜晚,十年后这洋洋自得的背叛故事!她竟然还想撒谎!
然而婷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不到分毫要开脱谁的急切。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灰烬沉入冰洋的哀伤。她看着那个在聚光灯下如小太阳般发着光的孩子。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她按在陈磊胳膊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传递着身体无法掩饰的微颤。但那按住的力度,却固执得像在阻止一场毫无意义的毁灭。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兴奋的孩子身上,嘴唇几乎贴到了陈磊的耳廓边,用更低、更沙哑、仿佛带着鲜血气息的颤音,补完了那句足以掀翻整个世界地基的话:
……那孩子……
……像你多一点。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展厅,空气中的尘埃像被遗忘的碎金般飞舞。不远处,孩子清脆欢快的讲解声,拍照相机的快门声,人群欣赏画作的低声赞叹,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陈磊的世界,所有的声音、光线、颜色,都在那短短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彻底粉碎崩塌了。
像你多一点。
像谁
他
那个他亲眼目睹背叛、他十年怨恨、他认定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像他陈磊
嗡……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尖锐的、足以撕裂耳膜的蜂鸣持续不断。他感到天旋地转,脚下光滑的瓷砖地面如同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抽走,整个人瞬间失重,直直地向无底的深渊坠去!婷婷那只按在他小臂上的手,原本传递过来的微凉力道,此刻成了虚空中唯一能抓到的、真实存在的锚点。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陈磊只感觉自己的双腿似乎被无形的酸液溶解,无法支撑躯壳的重量。他高大的身形猛地向前栽倒!
小心!婷婷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仓皇失措。她架住了他大半倒下的身体力量,自己也被撞得踉跄了两步,高跟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好在背后靠住了坚硬冰冷的墙体,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她顾不得狼狈,几乎是连拖带架地,撑着他沉得像灌满水泥的身体,往展厅人少的休息区方向挪去。陈磊眼前一片模糊的斑斓色块,耳边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混乱的喘息。
不知用了多久,也许只是踉跄的十几秒,却像跋涉了几个世纪。陈磊感觉自己被重重地按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坚硬冰冷的椅面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工装裤。
陈先生陈磊!婷婷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耳边,焦急,带着某种压不住的急促喘息,看着我!你看着我!
眼前终于聚焦。婷婷那张不再年轻、此刻写满惊惧和忧虑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半蹲在他身前,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他再次倒下或者突然暴起。
远处展区的喧嚣变得遥远模糊,像另一个时空的杂音。这角落的死寂里,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还有陈磊自己脉搏撞击鼓膜的轰轰回响。
……你再说一遍。陈磊艰难地开口,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味,那孩子……是谁的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婷婷,那眼神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燃烧着最后幽火的黑色窟窿。
婷婷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哀伤像退潮般缓缓沉落,剩下的是更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别开了视线,声音低沉得像沉入水底的巨石:
陈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搜寻着每一个字词:……那晚,没你想得那么不堪。也没有……后面的事。
后面的事!陈磊仿佛被火苗烫到!失控的低吼冲破喉咙,带着撕裂的痛感!十年来的屈辱、怨毒、无法言说的痛楚瞬间喷发!我亲眼看见你的手搭上去!我亲耳听见他……他那装腔作势的呼吸!你告诉我那是假的!
是假的!婷婷的情绪第一次失控!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又立刻惊觉般地死死压住!她迎上陈磊猩红狂怒的眼睛,下颌线绷紧得像一柄快要折断的刀,手搭上去……是我不对!是我当时蠢!蠢得没边了!是我……我想恶心你!想彻底撕破脸!因为白天孩子的事……我看到你眼里的怀疑……像刀子!我心冷了,也慌了!所以上了车……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我想……我偏要做给你看!看看你那副高高在上审判我的样子!
她急促地喘息着,语速快得像在自残:但我手刚搭上去,甚至还没碰到衣服!看到他脸上的……那种……惊恐慌乱我就受不了了!我觉得自己恶心!像个疯子!我自己缩回来了!后来……你塞那个袋子……你知道我背对着你在哭吗!我从上车就在哭!哭得都快吐了!她的声音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像是回想起了当晚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恶心。你以为你能睡好吗!我隔着一层破布帘子!听到你拳头砸在铺板上!听到杨林翻身的动静!每一秒钟我都想从车上跳下去!
那杨林……那故事!陈磊的思维一片混乱,像纠缠得死紧的线团,只能抓住最灼痛的碎片。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那个写故事的畜生又算什么!
他写……纯粹是为了钱!婷婷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而刻薄,带着极致的厌恶,眼神锐利地刺向远处那个刚刚被工作人员搀扶去清理、此刻脸色灰败、正极力躲避着这边视线的杨林。后来偶然一个机会,他混到了出版公司的门路,为了出名,为了拿到一个出书的名额……就编了那个故事!把你写成一个窝囊废,把我写成一个下贱货!把他自己写得像个无辜的受害者!靠这个博人眼球……他成功了!
故事里……陈磊下意识地喃喃,脑子嗡嗡作响,试图捋清那崩塌的世界,……那张检查单呢孩子……那孩子的……
终于问出了这个核心的、也是唯一重要的问题。陈磊的目光死死锁住婷婷。整个身体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弦,几乎能听到骨骼发出的哀鸣。
婷婷眼中的恨意如同被强风卷走,只余下无垠的凄凉和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某种东西似乎在瞬间抽离了。她的视线穿过展厅,穿过攒动的人头,再次落回到那个被聚光灯和善意环绕的孩子身上。那一刻,陈磊终于看清了那眼神——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恨或怨,也不是爱。那是一种复杂到极致、近乎神圣的悲悯与无奈。
她的嘴唇动了动,极为缓慢地,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千钧重压:
……孩子是你的。
……从我离开车站去医院……又哭着跑回来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
……小念他……
她顿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吸进整个展厅稀薄的空气。她转过头,重新面对陈磊那双因为巨大的未知而剧烈收缩的眼瞳,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沉得像墓碑:
真的……
像你多一点。
她的目光在他疲惫刻满风霜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上扫过,再次投向展厅中心那个眉飞色舞的孩子,声音如同在吟诵一句命运最残酷的判决:
……尤其皱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