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5页)
她好像猜中了我会在下面接着她,松了一口气般向后一仰,如一只断了翅的蝴蝶飘摇在雨中。
我在空中接住她而后稳稳落地。
雨落在清潭里,漾出涟漪阵阵,早春的花瓣被堪堪打落,芬芳铺满了一地。那把油纸伞正倚在不远处,被风吹得翻滚起来。
白落川仰头看着我,眼窝处一滩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毫无生气地说:「我是宋婉如,我不是白落川。」
我伸手欲将她脸上的水痕抹掉,可她的泪水却突然决堤。她忽的紧紧抱住我,像只小猫一样把所有的眼泪都蹭在我的衣服上。
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谁欺负你了,小殿下?」
「我母后将……我姐……姐姐,送给了太子。」她的话被悲痛切得支离破碎,我从她的哽咽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姐姐?」
她姐姐不是公主吗?南芜皇室怎会如此荒唐?
「她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在宫里只有她喜欢我,每次我被罚的时候都只有她为我求情,可是……可是她终究只是个婢女,红颜命薄,被宋恪那个挨千刀的看上了。」
「你知道吗?宫里很冷,有些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宫里全都是恶人,所有人都该死,可是为什么受难的偏偏是她,偏偏是她那么善良的人过得生不如死?」
原来只是她的婢女。可这才是常态啊,弱肉强食的深宫里多的是人精,至善至美之人不论在哪国都不得善终。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的小殿下也懂这个道理。
她看起来坦荡无忧、肆意张扬,可她和我一样自深渊而来,一生注定不得安宁。她又和皇城格格不入,纵是看多了人情冷暖,仍有一颗赤诚之心。
我们是同类,但是我不想和她在深渊共沉沦,我要她上岸。
那夜她好像不大清醒,但是又比谁都清醒。夜雨之下,她跟我讲了很多,那些远在天边的南芜事。
包括南帝如何用卑劣的手段夺臣妻,她如何假装乖顺从母后那哄来一个至烟山的机会。
她先是在皇宫挨了六年,可是心如明镜看得比谁都清楚,生长于扭曲的皇城,唯烟山才是她的净土。
我也知道她在南宫过得并不好,很多人阿谀奉承,却在背后期盼着她早日从高处摔下,他们视她为扫把星,连她母后也不例外。
如此那婢女被送走后,再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她了。
「还有啊,我这个春天结束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以前没什么人对我好过,你和师父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波澜,可眼神流转分明写上了别样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近乎偏执的虔诚和眷恋。
谁是神明,谁又是世上最虔诚的信徒?
这年她十三岁,是在烟山和我朝夕相处的第七个年头。
「我们还会再见吗?」她止住了眼泪,怔怔地看着我。
我答:「会的。」
那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躲着我,我曾遥遥见她一面,而她执剑立于师父身侧,也没了昔日里的生气与活泼。
她走得时候过来跟我告别。
一身火色华服,头戴几盏珠华步摇,一颦一笑间多得是纨绔少女的张扬与妩媚,只是眼眸流转,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光彩。
我的小殿下长大了,可她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白落川。
她问:「师弟,我美吗?」
我道:「遍山梨花开尽,不及师姐貌美。」
她笑了笑,可我分明瞧见了她红红的眼眶。
她最后道:「再会。」
天下之大,南黎北芜,总有再见的时候。
我微微点头,目送着宫车消失在烟山尽头。
此后山远水长,望卿多保重。
(二)
我和师父都是喜静的人,白落川走后,整个烟山便冷清了下来。
世人皆说烟山居士恬淡寡欲,无悲无喜,明明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可在中年便隐归山林。
他淡泊名利许是真的,当初父皇以五座城池作为我的拜师礼,却被他一口回绝。他待我和白落川如己出,倾尽毕生所学,生平最大的愿景不是我们能成大事,而是终身无虞。
只是哪来的无悲无喜,他所有的悲喜皆托于已故的师娘身上。故常常借酒消愁,奈何过于清醒,只是愁上浇愁。
「师父,烈酒伤身。」
我伸手将他的酒坛子拦了下来,我知道很多人都追求着大梦一场,如此让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梦境中终得圆满。
那又如何?黄粱梦醒,徒余求不得之悲苦。庄子的大梦三生,若能达到如此境界又何至于挣扎在红尘?
师父用着那双混浊又不失清明的眸子看着我,将酒随意放置一边,而后笑道:「秦慕,你这小子有心事啊。」
师父的眼睛看得透世事,自然也能看得透我,我心中所想又如何逃得出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