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她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拧开煤气灶。幽蓝的火苗腾起,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水壶很快发出细微的嘶鸣。我站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书桌的角落,放着一个简单的木质相框——里面是她大学时参加辩论赛获奖的照片,神采飞扬。旁边,一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招财猫,爪子上扬,咧着嘴笑。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是我们第一次去陶艺馆笨手笨脚做出来的杰作,丑得特别,她却一直留着。视线再移,落在敞开的衣柜门缝隙里,几件颜色鲜亮、明显不是她风格的连衣裙,被小心地挂在最里面。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干又涩。那些衣服,刺眼地提醒着我缺席的这三年。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狼狈地别开脸,走到窗边。窗外,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疯狂地抽打着世界,天地间一片混沌。梧桐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枝叶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整个城市,正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中战栗。
给。周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转过身。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白水,递到我面前。指尖相触的瞬间,是意料之中的冰凉。她飞快地缩回了手,像被烫到。
谢谢。我接过杯子,温热的杯壁熨贴着掌心,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我们各自占据着房间的一角,像隔着楚河汉界。窗外的风声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撕扯着房间里死寂的沉默。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响,仿佛就在楼顶炸开!紧接着,房间里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哀鸣,然后——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断电了。比物业通知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
突如其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们吞没。窗外的风雨声在失去光线的瞬间被无限放大,如同鬼哭狼嚎,撞击着脆弱的耳膜和神经。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周然的方向传来,带着被惊吓后的颤抖,随即又被她死死咬住,只剩下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黑暗放大了恐惧,也模糊了界限。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朝着她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指尖先是触碰到冰冷的墙壁,然后是一点温热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布料——是她的手臂。
别怕。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干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安抚意味。我的手顺着她的手臂下滑,准确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心一片濡湿,全是冷汗。她没有挣脱,反而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反手用力地、近乎痉挛地攥紧了我的手指。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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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像两只在惊涛骇浪中撞在一起的小船,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雨声中,凭借着那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和力量,死死地抓住对方,仿佛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对抗这无边恐惧的凭证。窗外的海葵发出毁灭般的咆哮,疯狂地撕扯着这座城市,也撕扯着我们之间那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我睡沙发。
黑暗中,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沙哑,清晰地响起。
4
烛光下的沉默
黑暗中,只有彼此交缠的呼吸声和窗外肆虐的风雨。她的手还死死攥着我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我手背的皮肉里,带来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我胸腔里那阵狂乱的心跳。那声惊雷带来的恐惧,在肌肤相贴的温度里,渐渐沉淀为一种紧绷的、无声的依偎。
我去找蜡烛。我低声说,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突兀。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松开,却又在下一阵狂风猛烈撞击窗户的巨响中,更紧地攥住了我。
在……在书桌右边第一个抽屉。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朝书桌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什么。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我能感觉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她的衣角偶尔擦过我的手臂,带着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一丝冷冽的气息。终于摸到书桌冰凉的边缘,手指探进抽屉,触碰到一个光滑的圆柱体——是半截蜡烛。还有一个小小的火柴盒。
嗤啦——
火柴头在粗糙的磷面上擦过,瞬间腾起一小簇跳跃的、温暖的火苗。微弱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里晕开,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我小心地点燃蜡烛。橘黄色的烛光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我们两人被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像两个相依为命的鬼魂。
烛光下,周然的脸终于清晰。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她垂着眼,看着我们依旧交握的手,仿佛才意识到什么,猛地松开,指尖蜷缩起来,藏进了另一只手的掌心。细微的羞赧和尴尬取代了刚才纯粹的恐惧,爬上她的脸颊和耳根,在烛光下染上一层薄红。
我去煮点东西。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狭窄的过道上,显得格外伶仃。
我站在原地,手背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冰凉和用力握紧的触感。烛火跳跃,映照着这个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小屋。目光再次扫过衣柜缝隙里那抹刺眼的鲜亮。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冷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煤气灶幽蓝的火苗重新燃起,舔舐着锅底。周然背对着我,从购物袋里拿出那包挂面,动作有些机械。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单薄的背影。
你那里,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锅里的水汽蒸得有些模糊,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窗户裂了……晚上怎么办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盯着锅里开始翻腾的水泡。
用胶带粘了几层纸板,大概……能顶一阵。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目光落在她微微弓起的脊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洗得发硬的油渍。以前她最讨厌衣服上沾到污渍,总会立刻换掉。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虫子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疼。你呢这里……还好吗
锅里的水翻滚得更剧烈了。她拿起挂面,轻轻掰开一半,犹豫了一下,又把另一半也放了进去。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侧脸。
老房子,有点漏风。她拿起筷子搅动着面条,声音很轻,习惯了。
习惯了。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沉甸甸地砸进心底。习惯了漏风的窗,习惯了独自面对台风,习惯了在空荡的超市推车里只放最基础的生存所需……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窒闷感攫住了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质问那几件鲜亮的衣服还是追问她这三年的点滴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卑劣。
面好了。她关掉火,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拿过两个碗,用筷子小心地挑起面条分装。动作很仔细,确保两碗的分量几乎一样。最后,她拿起我放在门边购物袋里的火腿肠,剥开一根,用刀切成薄片,均匀地分在两只碗里。那几根蔫掉的黄瓜,她也仔细地洗净,切片,码在面上。清汤寡水的面条,因为这几片粉色的火腿和翠绿的黄瓜,竟也显出几分鲜活的生气。
她端着一碗面,放到那张旧书桌上,又端过另一碗,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烛光在碗沿跳跃,蒸腾起的热气氤氲着食物的朴素香气。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坐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守着一点烛光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窗外的风雨声依旧狂暴,如同世界末日的前奏。屋内,只有吸溜面条的细微声响和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我们沉默地吃着,像两个在避难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火腿肠的咸香,黄瓜片的微涩,面条的软糯,都是最廉价的味道,却因为此刻的相依为命,被赋予了奇异的温暖。
味道……还行吗她忽然问,声音隔着烛光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嗯。我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好吃。
是真的。这清汤挂面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某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夜晚,我们挤在租住的小屋里,也是停电,也是两碗这样的清汤面。那时她抱怨火腿肠太咸,我笑着把碗里的黄瓜都挑给她。那时我们分食一碗面,碗底最后一口汤都要抢着喝掉,然后笑闹成一团。那时的贫穷和窘迫,在年轻的爱意面前,都镀上了一层蜜糖色的光晕。
而现在,同样的面,同样的风雨,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却隔着一片再也无法泅渡的汪洋。
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面条,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看不清情绪。
叮咚——叮咚——
5
电话铃声的刺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手机铃声,撕破了房间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是周然的手机!就在书桌上,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摇曳的烛光压了下去!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一个名字——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点亲昵意味的昵称。来电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