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我浑身发冷,想起胶锅里的筋膜,想起木料房的血色树脂,原来卢师傅说的木灵附形,是用活人的命换的!
老林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赵伯接着说,眼泪掉在衣襟上,他前几天去烘房取松脂,看见暗室里有孩童的尸骨,要去报官,卢师傅就把他杀了,做成了木偶,还说‘老林的筋腱硬,适合做成年木偶’。
暗室我追问。
烘房后面有个暗室,用木板挡着,赵伯指着镇东头的方向,里面有十几具孩童的尸骨,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腿,都是被活取了筋骨的!上个月,陈家的双生子,就是被他抓来的——陈家是外地来的,在镇口卖豆腐,双生子才五岁,聪明得很,发现了卢师傅的事,想跑,被卢师傅抓住了。双生子咬断舌尖,把血吐在木胚上,在榫眼刻下血咒,说要让所有冤魂都出来,找卢师傅报仇!我看见了,我那天去烘房送松脂,看见了双生子在暗室里挣扎,可我不敢说,我怕他杀了我……我对不起那些孩子啊!
赵伯哭得蹲在地上,我也跟着哭,心里又怕又恨——我想起那些被做成木偶的孩童,想起老林、老陈、小吴,他们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没等我们想出办法,苏州织造府的官员就来了。
4
冤魂显灵
那天早上,镇口传来马蹄声,王大人带着十几个随从,穿着绯色官服,腰里挂着玉牌,直奔卢家木雕坊。卢师傅赶紧迎上去,脸上堆着笑,把百具《目连救母》傀儡摆在院子里,整整齐齐的,像一排真人站在那,提线挂在梁上,风一吹,木偶轻轻晃,像在打招呼。
卢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王大人拿起一具目连僧傀儡,用手指拨了拨提线,木偶的胳膊抬了起来,动作灵活,宫里的戏班要是用了这些傀儡,定能演得更精彩,皇上看了也会高兴。
可刚说完,那具目连僧傀儡突然自己动了!提线像血管一样搏动,红得发亮,关节咬合处渗出血丝,滴在地上,晕开小红点。紧接着,院子里的百具傀儡都动了:刘氏抬手擦眼泪,阎罗皱眉瞪眼,小鬼弯腰跑腿,像在演《目连救母》的过奈何桥片段,还齐声吟唱起来,调子软乎乎的,却透着股邪性,像很多孩童混在一起唱,听得人心里发毛。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大人吓得赶紧扔了手里的傀儡,后退了两步,随从们拔出腰刀,对着傀儡,可傀儡根本不怕,还朝着他们飘过去,提线像鞭子一样,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儿。
卢师傅的脸一下子白了,赶紧解释:王大人,这是风刮的!木偶太轻,风一吹就动了,不是什么邪门事儿!
风刮的能让百具木偶一起演剧还一起唱歌王大人气得发抖,指着卢师傅,你当本府是傻子不成
突然,一具刘氏傀儡的头掉了下来,从里面飘出个影子——是老林的模样!他穿着雕匠的灰布衫,头发乱了,脸上沾着木屑,手里拿着把刻刀,朝着卢师傅的咽喉刺过去,声音嘶哑,像被木屑卡了喉咙,每说一个字都带着疼:师父,你忘了说,卢家祖传的‘牵魂术’,得要幼童自愿捐躯才能成!你把我活剔了筋骨,装在木偶里,说这样木偶能自己演剧,能卖大价钱,你怎么不说说,你用了多少孩童的筋骨你怎么不说说,你把小孙的魂魄封在‘目连僧’里了
小孙两个字一说出来,我浑身一震——小孙是去年的学徒,跟我睡一个草堆,他说要攒钱给娘治病,可去年祭木后,就没了踪影,卢师傅说他家里有事,走了。原来他的魂魄,被封在目连僧木偶里了!
王大人和随从们都惊呆了,王大人指着卢师傅,气得手都在抖:卢、卢木匠!你竟敢用活人筋骨做木偶!还封人魂魄!这是谋财害命,是大罪!来人,把他抓起来!
随从们冲上去,想绑卢师傅,可卢师傅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凿子,朝着随从们挥过去,尖叫道:谁敢抓我!我卢家的木偶,就是要用活人的魂!不然怎么会灵动京里的娘娘都用我的木偶,你们谁敢抓我!
就在这时,赵伯从人群里跑出来,跪在王大人面前,老泪纵横,手里拿着块沾着血色树脂的木屑:大人!我说实话!卢师傅每年都抓孩童活取筋骨,烘房后面的暗室里有十几具尸骨!陈家双生子的血咒显灵了,这些木偶里的冤魂,都是来报仇的!
王大人听得脸色铁青,下令随从们砸开烘房的暗室。随从们拿着锤子,没一会儿就砸开了木板——里面黑漆漆的,飘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让人恶心。有人举着火把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根孩童的腿骨,上面还沾着松脂,哭着说:大人!里面有十几具尸骨,还有很多木胚,上面都刻着血咒,是‘冤魂索命’四个字!
5
刻骨连筋
就在这时,天突然黑了,月亮被乌云遮住,工坊里的木偶都动得更厉害了,提线像血丝一样,朝着卢师傅缠过去。子时到了!冤魂要出来了!赵伯尖叫着,抱着头蹲在地上。
从木偶里,飘出很多影子:有老林、老陈、小吴,还有很多孩童的影子——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脸上还带着血,手里拿着刻刀或凿子,朝着卢师傅围过去。卢师傅想跑,可提线已经缠上了他的四肢,像血管一样扎进他的皮肉里,把他拉得直挺挺的,像个木偶,动弹不得。
老林的影子飘到他面前,手里拿着刻刀,一把插进他的胳膊关节里——刻刀是铁的,尖得很,一下子就插了进去,血从关节处流出来,混着松脂,顺着胳膊往下淌。卢师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听得人心里发紧,可没人可怜他——他害了那么多人,这是报应。
其他冤魂也围上来,把刻刀插进他的四肢关节:左腿、右腿、右臂,一下、两下、三下……最后,老林的影子拿起一把木屑,混着血,在他的胸腔里凝成了四个字——刻骨连筋,红得刺眼,像在诅咒他永远当木偶,永远替冤魂演剧。
卢师傅的身体慢慢变硬,四肢被提线拉着,摆出目连僧拜菩萨的姿势,像他雕的那些木偶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空,嘴里还在喃喃着木偶、钱、贡品,到死都想着这些东西。
6
童魂夜泣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工坊里静得吓人。
卢师傅的尸体被吊在梁上,像个提线木偶,四肢还缠着血丝提线,随风轻轻晃。王大人让人把他的尸体烧了,骨灰撒在镇外的乱葬岗,还让人把百具傀儡都烧了——烧的时候,烟里传来孩童的哭声,细得像丝,飘在郭宅镇的上空,好几天都散不去。
那些被藏在暗室里的孩童尸骨,被赵伯和我埋在了鲁班庙后面,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童魂冢,赵伯每天都去烧香,说要给孩子们赎罪。
后来,我在《浙东傀戏志》里看到了这段事的补遗:崇祯三年,东阳卢家木雕坊主卢氏,以活人筋骨制傀儡,号‘灵木偶’,冤魂聚而复仇,卢氏死,坊废。今东阳戏班忌用卢家傀,偶有操纵者,必觉提线渐与血脉相连,夜闻童声曰:‘哥哥,该你替我当木偶了。’
我后来离开了郭宅镇,去了杭州,在一家小木匠铺里做活,只做桌椅板凳,再也没碰过木偶。可每次听见木偶戏的锣鼓声,就会想起卢家坊的傀儡,想起老林他们的死状,想起那些孩童的冤魂,夜里总做噩梦,梦见有提线缠我的胳膊,说该你当木偶了。
去年我回了一趟郭宅镇,卢家木雕坊早就塌了,只剩下断壁残垣,烘房的暗室被填了,种上了樟树,长得郁郁葱葱的。镇里的老人跟我说,下雨的时候,还能听见坊里有木偶的哭声,还有提线飘动的吱呀声,夜里路过,能看见影子在里面演剧,像很多孩童在跳舞,还能听见童谣:木肢冷,铁线疼,替人演剧到天明……
老人还说,前年有个贪心的戏班班主,听说卢家的傀儡能自己演剧,夜里偷偷去坊里挖木胚,想自己雕木偶卖钱。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他死在木料房的遗址上,四肢被提线缠得紧紧的,像个木偶,嘴里还咬着块木屑,上面刻着刻骨连筋四个字,跟卢师傅胸腔里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靠近卢家坊的遗址,东阳的戏班也再也不用樟木做傀儡,提起卢家木偶,镇里的人都会脸色发白,摇着头说造孽,然后赶紧拉着孩子走开,怕被冤魂缠上。
郭宅镇的樟木味还在,可再也没有木雕坊的凿木声了。只有在夜里,还能听见孩童的童谣,飘在镇东头,像在提醒着世人:贪心是毒,能把手巧的木匠变成残忍的魔鬼;每个灵动的木偶背后,都可能藏着人命,那些被当作灵性的东西,其实是冤魂的眼泪和血。欠了的债,早晚都要还,就算过了再久,也逃不掉——就像卢师傅,最后还是变成了自己最爱的木偶,永远替冤魂演着那场没尽头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