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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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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1

木偶惊魂

崇祯三年冬,浙江东阳郭宅镇的风裹着樟木味,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割得颧骨生疼。镇东头卢家木雕坊的刨花堆,白天看着是暖烘烘的黄,夜里就成了暗沉沉的灰,连凿木声都透着股冷意——我叫阿木,是卢家坊最末等的学徒,十五岁揣着半袋干粮来的,跟着卢师傅学雕傀儡,转眼三年,手里的刻刀磨秃了三把,可现在看见木头,就觉得后背发紧,像有东西在木缝里盯着我。

卢家的傀儡在江南是出了名的。苏州织造府每年都来订贡品,说是给宫里的戏班用,连南京的盐商来了,都得排队等三个月。那些木偶雕得活灵活现:目连僧的眉心能看出悲悯,刘氏的眼角藏着泪意,提线一拉,连手指关节的小动作都像真人在动。卢师傅总说,这是木灵附形,得有魂魄住进去才灵动。可我总闻着木偶身上,除了樟木和松脂的清苦,还掺着点腥气,像血干在木头上的味道,刮不掉,洗不去。

最先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上个月取木料的夜里。

那天卢师傅要赶制苏州府订的百具《目连救母》傀儡,后半夜让我去后园木料房取块新锯的樟木。木料房挨着烘房,平时除了卢师傅,没人敢单独去——烘房里总飘着股怪味,卢师傅说那是松脂烘久了的焦香,可我闻着,像肉被火烤糊的腥气,闻多了头晕。

我提着盏少油的灯笼,推开门,樟木味扑面而来,混着潮汽,呛得人咳嗽。刚走两步,就看见墙角堆着块半人高的樟木,断面还泛着新鲜的白,可凑近了一看,灯笼当啷掉在地上,油洒了一地——断面渗着树脂,不是透明的,是血色的,红得发黑,顺着木纹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洼,像刚泼的血。

更吓人的是,那树脂慢慢凝,竟凝成了张婴孩的脸:眉眼细细的,是三岁孩子的模样,鼻子是小小的圆,嘴是个往下撇的月牙,像在哭。我蹲下去,想摸是不是自己眼花,刚碰到树脂,就听见细微的啜泣声,细得像蚊子叫,却能钻进耳朵里,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听得人浑身发麻。

谁让你乱摸的

我吓得一蹦,回头看见卢师傅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把凿子,凿尖上沾着木屑,眼神冷得像坊里的铁刨子。他平时总笑眯眯的,眼角堆着褶,今天却没一点笑模样,脸沉得像块泡了水的木头。

师、师父,这木料……渗血了,还长了张脸,会哭。我声音发颤,手指着樟木,腿都软了。

卢师傅走过来,凿子轻轻叩了叩木料,笃的一声,血色树脂流得慢了些,像被堵住了。慌什么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吃了两碗粥,这是木灵附形,夭折的孩童魂魄钻进木芯里了,这样的木料雕出来的木偶,才灵动,才有人肯花大价钱买。你年纪小,少见多怪,别瞎嚷嚷。

我还想问为啥魂魄会钻进木头里,脚底下一滑,后腰撞翻了旁边的胶锅。鱼鳔胶哗啦泼在地上,冒着热气,却没散开,反而慢慢拉伸出细细的筋膜,像一张网,缠在刨花上。那筋膜是半透明的,里面能看见血丝,一缕一缕的,摸起来软乎乎的,像煮过的牛筋,却带着人的温度。

我蹲下去,用指尖碰了碰,筋膜竟顺着我的指尖往上缠,像有生命似的!我吓得赶紧甩手,尖叫道:师父!这不是鱼鳔胶!是掺了人筋的!

卢师傅的脸一下子黑了,抬脚把胶锅踢翻,滚烫的胶汁盖住了筋膜,嗤啦一声,冒起白烟,腥气混着焦味,呛得人想吐。胡言乱语!他厉声骂道,凿子指着我,学徒就该有学徒的本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乱看!再敢多嘴,就把你赶出坊去,让你在镇上当乞丐,冻饿而死!

我不敢再说话,只能捡起地上的樟木,抱着往工坊走。身后传来卢师傅的脚步声,踏踏响,像在跟着我,我偷偷回头,看见他蹲在胶锅旁,用凿子挑着没被盖住的筋膜,放进随身的蓝布包里,动作快得像在偷什么,指甲缝里还沾着点血色树脂,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从那天起,我就总做噩梦。

2

傀儡索命

梦里我被绑在木料房的柱子上,卢师傅拿着凿子,站在我面前,说阿木你的手稳,筋腱也软,雕出来的木偶肯定灵动。他的凿子慢慢靠近我的胳膊,我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看着凿尖刺破皮肤,疼得浑身发抖,醒来时,冷汗把粗布褂子都浸透了,手里还攥着把磨秃的刻刀。

没过三天,雕匠老林就出事了。

老林在卢家坊做了十年,雕傀儡的手艺仅次于卢师傅,尤其擅长雕人偶的眉眼。他雕的目连僧,眼尾往下垂,能看出慈悲;雕的阎罗,眉骨高突,透着凶气,连苏州织造府的王大人都夸过老林的手,是沾了仙气的。

那天早上,工坊的门没开——平时老林都是第一个到,劈柴、磨刻刀,忙个不停。卢师傅让我去叫他,我推开门,一股腥气扑面而来,比烘房里的还浓。老林躺在地上,身体硬得像块木头,四肢被榫卯接管接在一起:胳膊是直的,腿是弯的,像木偶坐的姿势,关节处还渗着松脂,亮晶晶的。

我走过去,想扶他起来,手刚碰到他的胸口,就觉得空落落的——他的胸腔被掏得干干净净,里面塞满了木屑和干涸的松脂,混着点暗红的渣,像血干了的样子。老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房梁,嘴角还挂着点木屑,指甲缝里夹着点血色树脂,跟我那天在木料房看见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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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得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喊人。卢师傅来了,只看了一眼,就双手背在身后,说老林连夜赶工,累得猝死了,这是‘木神收魂’,是雕匠的福气,然后让两个壮实的雕匠,用草席裹着老林的尸体,抬去后山埋了。

没人敢质疑卢师傅。他是坊主,手里握着我们的饭碗——郭宅镇就这么大,除了卢家木雕坊,没别的地方招雕匠学徒,被赶出去,就只能去山里砍柴,或者在镇口讨饭。可私下里,坊里的人都在议论:老林身体壮实,昨天还跟人打赌能扛两袋樟木,怎么会突然猝死而且死状跟木偶一样,太邪门了。

没等我们缓过神,又出事了。

第二天早上,雕匠老陈死在烘房里。老陈负责给木偶装关节,平时总坐在烘房门口,用砂纸打磨榫卯接管。他的死状跟老林一模一样:四肢被榫卯接管接成站的姿势,胸腔塞满木屑松脂,关节处渗着松脂,脸上还带着笑,像在演目连僧拜菩萨的戏。

第三天,最年轻的雕匠小吴死在木料房。他是去年来的学徒,比我大两岁,平时总帮我磨刻刀。他的身体被摆成跪的姿势,像木偶请罪,胸腔里除了木屑松脂,还多了块小木胚,上面刻着个哭字,是用血写的。

卢师傅还是那套说辞:木神收魂累猝死的。可这次,没人信了——哪有三天死三个人,死状都像木偶的坊里的雕匠开始偷偷收拾行李,想跑,可卢师傅派人把坊门守了,说苏州府的贡品没赶完,谁也不能走,走了就是违约,要吃官司。

我更怕了,每天雕木偶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夜里躺在学徒房的草堆上,能听见工坊里有吱呀声,像木偶关节在动,还能听见细微的啜泣声,跟木料房里的一样。有次我起夜,看见工坊的窗户里有影子在动,是个小小的人影,像孩童,提着线,在演木偶戏,我吓得赶紧跑回草堆,蒙住头,不敢再看。

3

暗室秘闻

老雕工赵伯偷偷拉着我,把我带到镇西头的鲁班庙。

赵伯在卢家坊待的时间最长,头发白得像霜染,平时只负责打磨木偶,很少说话,手上的老茧比雕刀还硬。他拉着我的手,手都在抖,掌心全是冷汗,说阿木,你得跑,趁现在还没轮到你,赶紧跑,再待下去,你也会变成‘木偶’。

变成木偶我心里一紧,想起老林他们的死状,赵伯,到底咋回事卢师傅他……

赵伯往四周看了看,鲁班庙的香烛早就灭了,供桌上积着灰,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声音发颤:卢师傅用活人的筋骨做木偶,尤其是孩童的!他说‘童魂纯,筋腱软,雕出来的木偶能自己演剧’,每年订大活前,都要‘祭木’——就是抓镇里的流浪孩童,或者外地来的小乞丐,用麻药迷晕了,活取筋骨,熬成胶,嵌在木偶关节里,还把魂魄封在木芯里,这样木偶就‘灵动’了。

我浑身发冷,想起胶锅里的筋膜,想起木料房的血色树脂,原来卢师傅说的木灵附形,是用活人的命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