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suddenly变得有千斤重,坠得他腕骨生疼。他看着那个孩子,眉眼间依稀有陈佳雯小时候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被另一个男人参与刻画出的痕迹。
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支撑他狂奔六百公里的暴怒和绝望,被这轻飘飘的一句童言瞬间戳破,嘶嘶地漏着气,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十年来自我构建的恨意、不甘、被定义为背叛的委屈,正在哗啦啦地倒塌,露出底下更不堪的、自欺欺人的基座。
他算什么呢
十年后,在一个雨夜,像个疯子一样砸开前任的门,举着一盒廉价的糖果,质问一个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为什么嫁了别人。
那封请柬上的字——他终于不是你这样的骗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反反复复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原来骗子,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骗自己恨她,骗自己忘了她,骗自己活得很好。
陈佳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终于不再试图关门,而是蹲下身,轻轻把小女孩往身后揽了揽,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圆圆,先进去玩。
为什么呀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叫圆圆的小女孩不肯走,依旧好奇地打量着门外这个湿漉漉的、表情可怕的陌生人。
听话。陈佳雯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或许是被母亲语气里的异样吓到,圆圆眨了眨大眼睛,终于瘪瘪嘴,不太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蹭回了屋里。
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那道冰冷的铁门链,和十年无法逾越的光阴。
雨水顺着楼道的窗户缝隙飘进来,打湿了斑驳的墙面。
陈佳雯缓缓站起身,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西装前襟,声音疲惫得像是在冷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你走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刚才砸门的拳头更有力,砸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脚跟踩进一滩积水上。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雨丝和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光,也没有了刚才乍见他时的惊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藏的、不愿再为人知的倦怠。
黄昊,她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吐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残忍,都过去十年了。
我下个月结婚。你也看到了,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你这样……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放弃般地,挺没意思的。
没意思。
是啊,没意思。一场独角戏,唱了十年,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他想问,那年夏天算什么那颗水蜜桃糖算什么那场耗尽他所有纯真和勇气的吻,又算什么
可这些问题,在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孩子,这扇门后普通而温馨的灯光面前,显得无比矫情,无比可笑。
他看到她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那截手腕细得惊人,上面似乎还有一道浅白的旧痕。她身上穿着一件居家的棉质裙子,洗得有些旧了,但很干净。屋里有电视动画片的声音隐约传出来,还有小女孩哼哼唧唧的说话声。
这是一个家。一个真实的、有烟火气的、有丈夫、有孩子的家。而他,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粗暴的闯入者。
那盒水蜜桃糖还死死攥在他手里,糖纸窸窣作响,甜腻的香精味混合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腔,让他一阵反胃。
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质问,所有一路燃烧的疯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最终,他只是极慢极慢地、近乎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的气音。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被雨声吞没。
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见,在他转身之后,门缝后那双麻木平静的眼睛里,骤然崩裂出的巨大痛楚,和迅速积聚起的水光。也没有看见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怕失控的呜咽惊动谁,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楼下的引擎声在雨夜里沉闷地响起,又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屋里的动画片还在欢快地播放着。
圆圆抱着玩偶跑过来,看着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的妈妈,小声问:妈妈,你怎么了那个奇怪的叔叔走了吗
陈佳雯没有抬头,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臂,紧紧、紧紧地抱住了女儿温暖的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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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轿车在雨幕里漫无目的地漂移。
车窗紧闭,车厢内弥漫着水汽、湿衣服的潮味,还有那盒被扔在副驾座位上、散发着虚假甜香的水蜜桃糖。
雨刮器机械地左右摇摆,刮出一片又一片模糊的
urban
landscape。霓虹灯融化在流淌的雨水里,变成一团团狰狞色块。电台不知被谁无意间打开,沙哑的男声撕心裂肺地唱着失恋的情歌,每一个字都像在扇他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