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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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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第一回

不渡

我叫沈默,一个名字和性子都带点不祥意味的人。我曾是州府衙门里一名仵作的学徒,后来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被师父赶了出来,从此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我所谓的意外,不过是在查验一具无名浮尸时,太过专注于其骨骼的精妙,以至于忘了时辰,错过了州官大人最爱的午后堂会。师父说我心不诚,对死者无敬畏,对生者无裨益,留着也是个祸害。

我倒不觉得。在我看来,死人远比活人有趣。他们安静、诚实,身体的每一处伤痕、每一块骨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活人则不然,他们满口谎言,心思叵测,远不如一具枯骨来得坦荡。

就这样,我怀揣着师父赠予的几两碎银,一路向南,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盘缠用尽,饥肠辘轆,我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地图上都未曾标识过的沼泽地。雾气像黏稠的浓痰,糊在四周的枯树和水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木头和死水混合的怪味。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和那些枯树一样,烂在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不渡村。

村子仿佛是从沼泽里长出来的,房屋用一种颜色深黑的湿木搭建,歪歪斜斜,像一群佝偻着腰的老人。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青苔腐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不渡二字。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仿佛在昭示着这里的与世隔绝。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麻木,像是看一个闯入蚁穴的异类。他们的皮肤都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灰白,眼神浑浊,行动迟缓。

我用身上最后几枚铜板,从村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愿意和外人说话的跛脚老头那里,换来了一碗能噎死人的糙米饭和一个栖身之所——村头废弃的祠堂。

老头告诉我,不渡村有个古怪的习俗。村里人死后,不用棺材土葬,而是要将尸身放入一艘特制的人形小木船里,顺着村外那条死水河漂走。他们相信,只有这样,死者的魂魄才能渡过忘川,得以安息。

可这条河……不是死水吗我看着窗外那纹丝不动、墨绿色的水面,疑惑地问。

是死水,也是活路。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船漂不远,沉下去,烂在泥里,就等于扎了根。魂魄渡过去了,根还留在村里,保佑后人。

我没再多问。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和信仰,尤其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的逻辑自成一体,外人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

我在祠堂里住了三天,除了那个跛脚老头偶尔会给我送些食物,再没人搭理我。我乐得清静,每日只是坐在祠堂门口,看着那片死寂的沼泽发呆,感受着这里无处不在的、缓慢腐朽的气息。

第四天,出事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浓雾。我循声而去,看到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他们交头接耳,脸上是司空见惯的麻木,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我仗着人高,从缝隙里挤了进去。地上躺着一个年轻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仰面朝天,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她的脖子上有一圈很深的勒痕,显然是窒息而亡。

村正——一个看起来比跛脚老头还要苍老、满脸褶子能夹死蚊子的男人——拄着拐杖,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断言:是水鬼……是水鬼上岸索命了!阿月这丫头,定是冲撞了河神!

村民们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未知鬼神的敬畏。

我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前仵作学徒,我本能地对这种草率的结论感到不适。水鬼索命我只看到了一场粗暴的谋杀。我下意识地走上前,想仔细查看尸体。

站住!你个外乡人,想干什么村正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厉声喝道。

我……我以前跟过仵作,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卑无害。

仵作村正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屑与鄙夷,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这是神鬼之事,不是你们凡人能插手的!来人,把这外乡人给我看住了,别让他冲撞了神明!

两个身强力壮的村民立刻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力气大得像是铁钳。

我被推到人群外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一张破草席将那叫阿月的姑娘裹了起来,准备按照村里的规矩,为她作舟。

就在他们抬起尸体的一瞬间,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轻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就算再瘦弱,也不可能只有那么点分量。那两个抬尸的村民,动作轻松得像是在抬一捆干草。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混杂着好奇与不安的古怪预感,像沼泽里的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思绪。

当天晚上,整个村子都在为阿月的渡船仪式做准备。村里最好的木匠,一个被称作鲁伯的老人,被请去为她打造渡船。据说鲁伯的手艺是祖传的,他做的渡船,能让魂魄走得最安稳。

我被软禁在祠堂里,门口有两个村民守着。到了午夜,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低沉的诵经声和木鱼声,知道仪式开始了。我悄悄地从祠堂后窗翻了出去,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摸到了村外的河边。

河岸上点着几支昏暗的火把,村民们围成一圈,村正站在最前面,念念有词。河面上,一艘刚刚完工的人形小船静静地漂浮着。那船雕刻得极为精巧,轮廓与一个躺卧的人一模一样。被草席包裹的阿月,就被安放在船的凹槽里。

随着村正一声令下,小船被缓缓推向河心。它没有漂远,只是在原地打了个转,便开始慢慢下沉,最终消失在墨绿色的死水之中。

村民们仿佛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陆续散去。

我没有动,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四周重归死寂。然后,我脱下外衣,深吸一口气,悄无声GI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水很浅,只及我的胸口,但水下的淤泥却厚得惊人,一脚踩下去,几乎要没过膝盖。空气中的腐朽气味在这里被放大了百倍,令人作呕。我强忍着不适,摸索着向刚才小船下沉的位置靠近。

很快,我的手触碰到了一片光滑的木头。是那艘船。我顺着船沿往下摸,摸到了那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

我屏住呼吸,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划开草席和捆绑的麻绳,然后,我的手探了进去,触碰到了阿月的身体。

冰冷,僵硬。这是意料之中的。

但紧接着,我的指尖传来一种古怪的触感。不是皮肉的质感,而是一种……介于木头和骨头之间的感觉,坚硬,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弹性。

我心中一动,加重了力道,按压了一下她的手臂。

入手的感觉……是空的。

不,不是完全的空。皮肉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但那绝对不是人骨。我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摸到手指,在触碰到她的小指时,我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我摸到了一个接榫的痕迹。

那是一种木工里才会用到的卯榫结构!

一个荒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瞬间窜进了我的脑海。我顾不上许多,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她小指处的皮肤。

月光惨白,雾气稀薄了些许。借着这微弱的光,我看到,在阿月那苍白的皮肤之下,包裹着的并非血肉和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