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页)
而茶几沉重的实木底座,则以一个完美的角度,重重地、沉闷地,撞击在了厨房门口那片坚硬的地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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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击的巨响被玻璃破碎的尖锐噪音淹没。我重重摔在地板上,翻倒的茶几在我与林皓之间划出一道脆弱的防线。他因这突如其来的失控而愣住了一瞬,随即,那张伪善的面具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野兽般的暴怒。
就在他即将越过障碍扑向我的瞬间,那扇我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工作室的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猛地撞开。
沉默冲了出来。他身上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沾着一点面粉,眼神里写满了惊愕与困惑。一个血腥的、三方对峙的困兽之斗,在这间飘着甜香的公寓里,瞬间引爆。
林皓疯了。他一脚踹开作为障碍的茶几,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般冲过来,目标明确地将我与沉默分割开。沉默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而林皓则发出了最恶毒的心理攻击,他指着沉默,对我尖声笑道:你以为他是谁救世主江警官,问问他,问问他是怎么失手把人推倒,后脑勺磕死在料理台上的!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我的大脑在战斗和分析之间疯狂撕扯——我赌上一切去相信的男人,真的是一个过失杀人犯吗这致命的犹豫,让我出现了一个零点五秒的破绽。
林皓抓住了我那瞬间的动摇。他一记重拳将沉默打得踉跄后退,随即猛地冲向我,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狠狠掼向厨房。我的后背撞上冰冷的橱柜,几乎喘不过气。他将我死死地按在料理台上,那支闪着寒光的注射器再次对准了我的脖颈,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放大,充满了胜利者的残忍与虐待的快感:没错!他杀了人,而我,只是好心地帮他‘完善’了一下现场而已!
他用持着注射器的手压制着我,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享受着我的恐惧:我拿起那个平底锅,在他印上指纹后,对着已经死了的尸体,又来了一下!这样,才符合‘激情杀人’的完美剧本,不是吗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自己的杰作,补充了一个致命的细节:我随手抓起炉灶上那把沉重的铸铁煎锅……
就是这一瞬间,林皓这句话里的一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迷雾。
铸铁煎锅
不!
我的大脑瞬间调出了我第一次地毯式搜查这间公寓时的记忆存档:这间厨房的炉灶上永远一尘不染,没有任何锅具。而那把唯一的、符合沉重描述的铸铁锅,是一把方形的、带棱纹的牛排烤盘,它一直被收纳在水槽下方最左侧的橱柜里!
他在撒谎!
这个发现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犹豫和自我怀疑。我的信任不再是基于虚无缥缈的直觉,而是建立在冰冷的、无可辩驳的逻辑之上。我那被雨夜屠夫案的阴影压制了三年的刑警本能,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他比我高大,力量占绝对优势,硬拼是找死。我需要一个均衡器——剥夺他最强的武器:视力。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被击倒在地、正挣扎起身的沉默,发出了我警察生涯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清晰的指令:
面粉!
沉默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他忍着剧痛,抓起身旁那袋散落的面粉,用尽全力朝我们这边扬了过来。白色的粉末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像一场浓厚的、呛人的大雾。林皓的眼睛被迷,发出一声怒吼,手上的力道一松。
我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但我们依然被困在狭小的厨房里。
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放弃了所有格斗技巧,转而执行一个同归于尽式的陷阱计划。我没有再喊出任何指令,因为我的行动就是最清晰的指令。我不再试图挣脱林皓的钳制,反而猛地转身,用我的整个身体死死地缠住他,将全部的体重化为一股冲力,拼死将他朝着那个一直在嗡嗡作响、已经预热到最高温的烤箱方向拖拽。
沉默在迷雾中看清了我的意图,他嘶吼着从另一侧扑过来,和我一起,用身体的全部重量,合力将林皓的头和手臂,死死地按在了那扇滚烫的、足以瞬间造成三度烫伤的烤箱玻璃门上。
林皓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我能清晰地听到皮肤接触滚烫玻璃时发出的滋啦声,一股头发烧焦的蛋白质恶臭瞬间钻进我的鼻腔,那股灼热的气浪扑在我自己脸上,烫得我脸颊生疼。那支注射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当远处的警笛声终于由远及近,清晰可闻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瘫软在地。
战斗结束了。
公寓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是面粉、血腥、汗水和黄油甜香的混合体。我和沉默都受了伤,我们靠着料理台,大口地喘着气,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门被撞开,冲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同事,以及走在最前面的张立国。
他看到公寓内的狼藉、瘫倒在地的林皓、以及我们两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目光从我红肿的脸颊,滑到沉默嘴角的瘀伤,最后落在我那只死死攥着手机、保持着录音界面的手上。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时长,用一种缓慢而郑重的动作,按下了那个停止键。
取证结束了。这是我作为警察,最后一个任务的完成。
张立国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蹲下身,试图从我手中拿走那部作为关键物证的手机。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失去了知觉,像鹰爪一样死死地扣在手机上,他不得不一根一根地将它们从屏幕上掰开。当手机离开我手心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被抽走了。
他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因力竭而微微发抖的肩膀上。
先去医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冰冷,然后,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当现场被封锁,法医和技术人员进进出出时,我和沉默被带到角落的沙发上,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公寓里乱得像一场风暴过境,但我们两个之间,却异常安静。
等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咖啡机前。我为他,也为自己,煮了两杯最浓的黑咖啡。
我将其中一杯递给他。他默默接过,温热的陶瓷杯身,暖着我们两个冰冷的手指。我们之间不再需要言语,这场共同踏过的生死,是比任何誓言都更牢固的信任状。
窗外,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第一缕阳光穿透城市的薄雾,洒了进来,给这片狼藉的废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沉默低头,看着杯中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液体,然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擦掉了我脸颊上一点干涸的血迹。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
我没有躲。
我只是端起杯子,迎着那道刺破黑暗的晨光,将那滚烫而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