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我的世界由物证、逻辑和冰冷的卷宗构成,坚不可摧。直到我遇到了沉默。他是商业伙伴离奇命案的唯一嫌疑人,也是我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坚固的心理堡垒。常规的审讯手段对他完全无效,要攻破这座沉默的孤岛,我必须亲自登陆。所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荒唐的建议:结婚。这不是求婚,这是一封战书,一张24小时的贴身搜查令。我以妻子的名义搬进了他那间永远飘着黄油和糖霜香气的公寓,将一场贴身监视变成日夜不休的心理攻防战。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股甜蜜的香气,和他无言的温柔,正一点点瓦解我用程序正义筑起的高墙。我开始害怕,在这场攻防战里,先被攻破的,会不会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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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像手术刀,将我和对面的男人——沉默——分割在两个世界。我的世界由规则和秩序构成,那是我在三年前雨夜屠夫案的废墟上,亲手为自己加固的囚笼。而他的世界,似乎只由沉默构成。
但最先攻击我的,不是他的沉默,而是他身上那股顽固的黄油甜香。
它像一种精神渗透,丝丝缕缕地钻进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房间,与我记忆深处那个雨夜混杂着铁锈和雨水的血腥味,形成一种温暖对撞湿冷的、令人作呕的感官冲突。这气味不是一种简单的味道,而是一种立场,一种对我所构建的秩序世界的无声嘲讽,让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我启动了教科书里所有的审讯技巧,试图在他平静的表面撕开一道口子。当我将案发现场的血腥照片推到他面前时,我期待看到恐惧、惊讶,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动摇。但他没有看照片,甚至连眼皮都没垂一下。他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挑衅,只有一丝让我心头发冷的……洞悉。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审问他的警察,而是一个可悲的、正在伤害自己的困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他反向审视了,我所有的专业伪装都被他那一眼看得干干净净。
我所有的攻击都像石子投入深海。他的沉默,和三年前那个施暴者的沉默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密不透风的墙,将一切窥探都隔绝在外,让你所有的努力都显得无比愚蠢和可笑。
审讯彻底失败。我感觉自己被他的沉默和那股甜香联手击溃了。这份无力感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瞬间将我拖回那个该死的雨夜——那位浑身瘀伤的母亲,她绝望的眼神,和我因证据不足而公式化说出的那句我们会跟进的。最终,我等来的是她的尸检报告。沉默的沉默,让我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被程序和规则缚住手脚,眼睁睁看着真相溜走的刺骨寒意。
一股混杂着极度挫败感和愤怒的情绪冲上我的大脑,但我强行将它压了下去。比愤怒更强烈的,是对重蹈覆辙的深层恐惧。我不能再让一个嫌疑人就这么走出我的视线,不能再让另一个雨夜屠夫案在我手上发生。这份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也点燃了我内心某种被压抑许久的、近乎野兽般的偏执。常规手段已经无效,要攻破这座堡垒,我必须亲自登陆。
我面临着一个足以颠覆我整个职业生涯的十字路口。遵守规则,放走沉默,然后在他周围进行常规布控——这几乎是重演三年前的悲剧。或者,抛弃我父亲教给我、并且被我奉为圭臬的程序正义,使用一种极端的、前所未有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一枚楔子,强行打入他的生活。
在对过去的恐惧和对真相的偏执驱动下,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结束了审讯。在他起身准备离开时,我叫住了他。我走到他面前,屏住呼吸,主动迎向那股侵略性十足的甜香,仿佛穿过敌人的火力网。我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伸出手,用指尖掸掉了他肩膀上一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冰冷而亲密,像一封无声的战书。然后,我抬起头,用我一生中最冷静、也最疯狂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结婚吧。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封战书。一封既是对他的终极入侵,也是对我自己发起的、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宣战。
2
我的战场从审讯室转移到了他的厨房。
以未婚妻的名义搬进沉默的公寓后,我迅速将这里改造成了我的狩猎场。微型窃听器藏在烤箱的散热口,针孔摄像头伪装成调味罐上的商标,我的笔记本电脑24小时连接着警局内网,随时分析他的一举一动。我像一个冷静的生物学家,将他视作培养皿里的样本,等待他暴露出一丝一毫的菌丝。
但他没有。
他依旧沉默,只是这份沉默换了场景。他会像没看见我那些刻意摆在客厅的、摊开的案卷一样,准时烘焙他的甜点。黄油和面粉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公寓里那股甜香比在审讯室里浓郁百倍,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包裹。
攻守的易位感,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开始的。
我熬夜分析案情,他会在我睡着的沙发旁放一条毯子。我因为毫无进展而忘了吃饭,他会默默把一份温热的餐点放在我手边。我深夜回家,总会看到玄关处为我留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还有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
这些无声的温柔像水滴,持续不断地砸在我用程序和规则筑起的高墙上。我告诉自己,这是心理战,是比沉默更高明的攻心手段,企图用温情麻痹我的警惕。但我的身体却诚实地接受了那条毯子,喝掉了那杯牛奶。我开始感到一种分裂,作为警察的我在高度戒备,而作为江晚的我,防线正在被一点点瓦解。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狩猎,而是在被驯养。
转折发生在我搬进来后的第七天。
案件毫无进展,我焦躁得像困在笼子里的狼。沉默看出了我的烦躁,他从厨房里端出一小块精致的黑巧克力慕斯,递给我。那慕斯黑得像墨,表面光滑如镜。
尝尝。他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很低。
我盯着那块慕斯,第一反应是里面有毒。但随即又推翻了这个可笑的想法,杀一个警察他没那么蠢。我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浓郁的可可香气瞬间炸开,带着极致的丝滑和甜美。但就在那甜味到达顶峰的瞬间,一股强横霸道、带着植物根茎气息的苦涩味,如同一根钢针,猛地刺穿了那层甜蜜的伪装,直击我的味蕾和神经。
那不是咖啡的苦,也不是可可的苦,而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近乎药味的苦。
我的大脑像被电击了。
三年前,城中富商周正德在家中毒身亡,那是我刚调入重案组接手的第一个悬案。现场找不到任何毒物痕迹,唯一的线索,是法医在死者胃容物里检测到的一种未知生物碱,尸检报告的附录里有一句不起眼的描述:该生物碱残留物,经实验员主观品尝,呈现出一种与马钱子碱类似的、极具侵略性的植物性苦味。
就是这个味道!
我猛地抬头看向沉默,他正平静地回望着我,眼神里没有挑衅,也没有温度,像是在确认我是否收到了他发出的信号。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浑身的血液瞬间变冷。这不是巧合。他不是在挑衅我,他是在给我线索!他用一块蛋糕,重启了一桩我几乎已经放弃的悬案。
就在我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几乎无法思考时,门铃响了。
沉默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笑容完美的男人——林皓,死者的商业伙伴,也是我最初怀疑过、却因有完美不在场证明而排除的人。
阿默,听说你遇到了点麻烦,我来看看你。林皓提着一个水果篮,语气亲切得像是家人,这位是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探寻。
我的未婚妻,江晚。沉默替我回答,语气平淡。
林皓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讶,但立刻被更热情的笑容掩盖。原来是江小姐,你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未婚妻的身份和他周旋。林皓表现得无懈可击,他对沉默的关心,对案情的愤慨,对警方的期待,一切都完美得像提前排练好的剧本。我像看戏一样看着他表演,直到他准备离开。
他在门口换鞋时,状似无意地回头,拍了拍沉默的肩膀,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别太担心,我相信警方会查明真相的。我听说,他们现在已经把侦查方向重点放在熟人作案上了,很快就能排除你的嫌疑。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重点放在熟人作案上,这是昨天下午我们重案组内部刚刚敲定的最新侦查方向,除了专案组成员,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林皓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在我眼中瞬间撕裂,露出了底下冰冷而狰狞的轮廓。他不是在安慰沉默,他是在警告我。他在告诉我,警局有他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离开了。公寓的门关上,那股甜香仿佛也瞬间消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我看着身边依旧沉默的沉默,一个可怕的念头击穿了我的所有防线——我不是猎人,沉默也不是我的猎物。从我向他提出结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踏入了林皓布下的棋盘。我和沉默,都是他的棋子。
这场所谓的贴身监视,从头到尾,可能都只是一个被设计好的笑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恐惧没有用,现在,游戏规则改变了。我走到沉默面前,拿起那块只吃了一口的慕斯,将剩下的一大半全部塞进嘴里。那股极致的苦涩味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它没能击溃我,反而让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要继续扮演这个被蒙在鼓里的、愚蠢的监视者,我要让林皓相信,他的棋子正在按照他的剧本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