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一、做了皇帝也流泪
大业六年的秋,风里裹着锈铁和血腥气,吹过新丰城低矮的土城墙。天还没亮透,官道两旁已黑压压跪满了人,头磕在冰冷的硬土上,屏息凝神,等着那改变天下格局的马蹄声。
刘三,不,现在是高皇帝了。他的銮驾正经过这座龙兴之地的故城。
黄罗伞盖,旌旗蔽空。玄甲卫士的铁靴踏地声沉闷整齐,敲得人心头发慌。御辇华贵,辇上的男人身着玄黑冕服,十二旒白玉珠遮面,看不清神情,只一个模糊的轮廓,便已压得道旁众人脊梁更弯下去几分,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呼吸都带着谦卑的颤音。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浪般涌起,在旷野上滚雷似的回荡。新帝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却又像什么都未入眼。御辇并未停留,威仪赫赫,沿着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的官道,一路向西,前往早已备好的行宫。
天子过去很久,跪麻了腿的人们才互相搀扶着,唏嘘着站起身,拍打着膝头的尘土,脸上交织着敬畏与兴奋,争相议论着刚才瞥见的模糊天子真容,仿佛沾上一丝车驾扬起的尘土,都是了不得的荣光。
城里更是炸开了锅。圣驾虽已过去,那份天威的余悸和改天换地的狂喜仍在每一个角落沸腾。唯有城东头老槐树下,那一家小小的酒馆,显得格格不入。
酒旗——一面洗得发白、边上还毛了边的青布幌子——依旧不管不顾地挑在那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道不肯愈合的陈旧伤痕,固执地钉在这片欢腾到近乎谄媚的土地上。
店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空荡荡的,没一个客人。几条破旧案几,几个歪歪扭扭的蒲团,一口盛酒的大缸,角落堆着酒坛子。一切都和往常任何一个清晨没什么不同,除了……这酒馆里里外外,冷清得吓人。
曹寡妇坐在柜台后面,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露出一段线条硬朗的脖颈。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粗麻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光可鉴人的柜台面。动作不疾不徐,仿佛门外震天的喧嚣、万岁的欢呼,乃至那改变天下的銮驾经过,都与她、与这间破酒馆毫无干系。
街面上的声浪隐约透进来。
……真是想不到,刘三……哦不,陛下,当年还来这赊过酒哩!一个老人激动地发颤。
呸!王老六,慎言!陛下名讳也是你能叫的那是真龙!真龙潜渊之时,岂是你我能揣度的!立刻有人呵斥。
说的是,说的是……哎,曹家娘子那被呵斥的老汉讪讪的,一眼瞥见酒馆里的身影,像是找到了转移话题的目标,蹭到门口,抻着脖子,你这店……今儿个不歇业陛下刚过去,谁还来吃酒不如关了门,也去行宫外头磕个头,沾沾龙气也是好的哇!
曹寡妇没抬头,手里的布巾移到酒坛口,细细地擦着:开门做买卖,天经地义。龙气填不饱肚子,不如卖几文酒钱实在。
她声音不高,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却噎得那老汉半晌说不出话,只得嘟囔两句倔婆娘,不识抬举,悻悻地缩回头,重新汇入外面议论的人潮里。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升高了些,街面上的狂热稍退,人们渐渐散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酒馆门口戛然而止。
马上跳下来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手里捧着几个锦盒。那管事站在门口,皱眉打量了一下这寒酸的铺面,才抬高了下巴,声音尖细地通传:曹氏接旨!陛下念旧,特赐宫中御酒十坛,蜀锦十匹,明珠一斛,钦此——
声音在寂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嘹亮。
曹寡妇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头。阳光从门缝斜射进来,照亮她半边脸庞,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不见底。
她看着那管事,又扫了一眼那些在昏暗店里熠熠生辉的锦盒,沉默了一瞬。
管事等得不耐烦,刚要催促,却见她嘴角极轻微地往下撇了一下,像是看到什么极碍眼的东西。
民妇小本经营,宫里的酒太金贵,怕折了福分。布,穿惯了粗的,细的皮肉受不住。珠子,更是照瞎人眼的玩意儿,用不上。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像钝刀子割肉,劳烦上官原样带回去。就说……曹寡妇没这个造化,消受不起。
你!管事的脸瞬间涨红,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尖声道,曹氏!此乃陛下天恩!你敢抗旨!
抗旨曹寡妇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诧异,上官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君,民妇是草芥,君要赏,草芥不敢不受。只是赏下来的东西,是供着、卖了、还是扔了,陛下总不会连这个也管吧既然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我如何处置,莫非也成了抗旨
她逻辑古怪却锋利,堵得那管事瞠目结舌,指着她你……你……了半天,气得浑身发抖,最后一跺脚,好!好个不识好歹的村野泼妇!咱家这就回禀陛下!你等着!
说罢,怒气冲冲地挥手带着人和东西旋风般走了。马蹄声愤愤远去,溅起一地尘土。
店里重归死寂。
曹寡妇垂着眼,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那块抹布,继续擦。只是这次,她的手指关节捏得有些发白,动作也略显急促,失去了之前的从容。
这一日,再无人踏入酒馆半步。那面孤零零的酒旗,在愈来愈大的秋风里,扑啦啦地响得人心烦。
夜幕彻底落下,新丰城经过白日极致的喧嚣,陷入一种疲乏的宁静。只有行宫方向,隐约还有丝竹宴饮之声飘来,细若游丝,更反衬出这城东角落的死寂。
酒馆早已上门板,从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亮。
砰——!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老旧的门板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碎裂的木屑向内迸溅!
沉重的、带着酒气的脚步声踏了进来,撞得门口的空酒坛子哐啷乱滚。
黑影高大,堵死了门口透入的那点微弱天光,煞气混着浓烈的御酒醇香,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曹寡妇正点油灯的手一顿。火苗猛地跳了一下,
昏黄的光圈照亮她半边脸,无波无澜。她甚至没有回头,继续将那盏豆大的油灯放在柜台上。
朕还以为,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你至少会教他,怎么叫一声爹。
曹寡妇缓缓转过身。
刘三就站在屋子中央,脱去了白日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的暗纹在昏灯下偶尔流转。他没戴冠,头发微乱,眼眶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随时要暴起噬人的困兽。
陛下说笑了,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像粗陶摩擦,龙种尊贵,岂是野巷村妇能随意攀扯教养的。
曹—娥—他从胸腔里挤出她的名字,一步步逼近,靴子踩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压迫声响。浓重的阴影彻底笼罩住她。你白日里,很威风啊。朕赏出去的东西,还没有人敢退回来。你这破店,你这贱命,是不是不想要了
他猛地出手,铁钳般的手指抓住她粗布衣衫的前襟,狠狠一撕!
刺啦——
布帛碎裂声在死寂的屋里尖锐得骇人。半幅衣襟被扯落,露出里面同样粗陋的中衣,和一小片瘦削而锁骨清晰的肩颈肌肤。凉意瞬间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