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我把破麻袋扔进墙角的垃圾堆,看见里面有个铁皮青蛙,上了弦能跳的那种。那是我十岁生日,母亲给我买的,后来被他发现,说玩物丧志,一脚踩扁了。没想到他没扔,还留着。
看啥?他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破烂玩意儿,早该扔了。
他抬脚就要踩,我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很细,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像根枯树枝。别扔。我的声音有点抖。
他愣了愣,甩开我的手,随你。
清完东西,他拿起那把大锤,掂量了一下,递给我。你先来。
我接过锤,木柄的温度顺着掌心传过来,有点烫。锤头很重,压得我胳膊发酸。他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看我,嘴角往下撇,像在看个笑话。
砸墙角,他用下巴指了指北墙,那里松。
我举起锤,手臂往后拉,锤头带起的风扫过耳朵,呼呼的。第一锤砸在砖上,只留下个白印子,砖屑飞起来,崩在脸上,像被针扎了。
没吃饭?他骂了一句,腰用劲!不是让你绣花!
我深吸一口气,再举锤时,他突然喊:停!
他走过来,攥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往上挪了挪。抓这里,他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刮得我手腕生疼,不然锤飞了,能砸掉你半颗脑袋。
他的手停在我手背上,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汗味、煤味,还有股淡淡的药味,混在一起,像块发了霉的腊肉。左手小指又开始疼,那道弯了的关节像在提醒我什么。
看我的。他夺过锤,往后退了两步,双腿分开,像扎马步。锤头举过头顶,肌肉在蓝布褂子下面绷紧,像块鼓起的铁块。
咚的一声,锤砸在墙角的砖上,砖应声裂开,碎块溅得老远。他没停,一下接一下地砸,每一声都震得地面发颤,像闷雷在滚。
我站在旁边看,他的背弓着,像张拉满的弓,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黑印。他咳嗽了几声,没停,只是锤落的速度慢了点,像生锈的机器。
到你了。他把锤递给我,手在发抖。
我学着他的样子站定,举起锤。这一次,锤头砸在砖缝上,砖裂了道缝,像条小蛇。他嗯了一声,算是夸奖。
太阳升高了,晒得人头皮发麻。煤棚里更热,像个蒸笼,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流进衣领里,痒得难受。我脱了外套,露出胳膊上的疤——送外卖时被电动车烫伤的,圆滚滚的,像个瘤子。
城里活儿不好干吧?他坐在煤堆上抽烟,烟卷是自己卷的,纸是报纸,黑乎乎的。
还行。我擦了把汗,手背蹭到脸上,煤灰和汗水混在一起,糊得眼睛发涩。
还行?他笑了,笑声像破锣,你那胳膊上的疤,是自己长出来的?
我没说话,抡起锤砸墙。砖屑飞进眼睛里,疼得我直流泪。他还在说:当初让你跟我下井,你非不听,说爸,我要去城里,那里干净。现在知道了?城里的钱,也不是好挣的。
井。我最怕听这字。他在井下待了三十年,腰椎间盘突出,肺也坏了,退休时领了笔钱,不够他半年的药费。我考上高中那年,他想让我辍学接班,说井下虽说苦点,但是稳当。我跟他吵了一架,摔门而去,在网吧待了三天,回来时他眼睛通红,像只兔子。
砸偏了!他突然喊,声音很厉。
我回神时,锤头砸在了旁边的铁架子上,火星溅起来,烫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的疼。他走过来,夺过锤,照着我的胳膊就捅了一镐头把,干活走神,想啥呢?
胳膊上立刻红了一片,疼得我龇牙咧嘴。他看都没看,转身往煤堆走,歇会儿,我弄。
我蹲在地上,摸着发烫的手背。他在砸墙,锤头落下的声音很闷,像敲在棉花上。风从煤棚的破洞里钻进来,带着股铁锈味,吹得人眼睛发酸。
这煤棚,他突然开口,是我跟你妈结婚那年盖的。
我抬起头。
那时候没钱,请不起人,我跟你妈两个人,一块砖一块砖垒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你妈那时候还怀着你,累得直哭,说建国,我实在撑不住了。
他停下来,咳嗽了几声,我就说,撑不住也得撑,这是咱们家的根。
我看着他的背影,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暗,像块湿透的抹布。左手小指又开始疼,那道弯了的关节,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三
中午的太阳像团火球,烤得地面发烫。我们把清出来的煤堆在院子里,用塑料布盖着,塑料布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只大蛤蟆。
喝点水。他递过来个军用水壶,壶身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字已经模糊了。
水是凉的,带着股铁锈味,喝下去,顺着喉咙凉到肚子里,像吞了块冰。他坐在小马扎上,解开蓝布褂子的扣子,露出里面的背心,背心上全是汗渍,黄一块黑一块的,像幅抽象画。
你妈以前总说,他用袖子擦脸,等孩子大了,就把这煤棚拆了,盖间新屋,给孩子娶媳妇。
我没接话。母亲走的时候,我刚上大学,在电话里听见他说你妈没了,我没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放假回家,他把母亲的遗物整理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木箱里,锁得紧紧的。
下午先拆顶子。他站起身,顶子是铁皮的,得小心,别划着手。
煤棚的顶子果然锈得厉害,用撬棍一撬就下来了,铁皮卷着边,像块破布。我站在梯子上,把铁皮往下递,他在下面接,动作很慢,像个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