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他的骨头我的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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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火车驶进站台时,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不是煤烟,是比煤烟更沉的、混着铁锈和汗酸的气味,像一块泡透了水的脏棉絮,堵在喉咙口。站台的水泥地裂着缝,长出几丛灰绿色的杂草,风一吹就贴在地上,像些没骨气的虫子。

接站的牌子举在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手里,字是用红漆写的,李建国三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老长,像淌下来的血。我走过去,老头眯着眼看我半天,突然往地上啐了口痰,胖了。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哑,像用砂纸磨过的钢管。我没接话,接过他手里的蛇皮袋——里面是我的换洗衣物,被他塞得鼓鼓囊囊,提手勒得手心发疼。走出车站,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让他又哼了一声,城里待久了,骨头都软了。

他走在前面,背比去年更驼,脊梁骨像根弯了的钢筋,随时可能绷断。蓝布褂子的后领磨破了,露出一块灰黑色的皮肤,沾着不知是汗渍还是煤灰。我跟着他穿过站前广场,看见几个穿工装的年轻人蹲在花坛边抽烟,裤脚沾着黑泥,眼神空得像废弃的矿洞。

钢厂又裁了一批。他突然开口,头也没回,现在就剩下老弱病残了,跟咱们家后院那煤棚似的,撑不了几天。

我想起电话里他那句话:屋要塌了,回来。当时我正在给外卖箱消毒,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他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混着电流的杂音,像生锈的钉子扎进肉里。我想说没空,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知道了。

公交车的铁皮门被风刮得哐当响,上去找了个后排的座。车窗外,楼房越来越矮,墙皮剥落的居民楼之间,总能看见那根巨大的烟囱,砖红色的,顶部被熏得发黑,像根烧红后又冷却的烙铁。烟囱不冒烟了,去年冬天就停了,听说要改成什么工业遗址公园,这消息让矿上的老头们骂了半个月,说这是扒了祖宗的坟。

车到站时,他已经站在车门边等我,手里还攥着那张接站的硬纸板,边角被他捏得卷了边。走快点。他甩下这句话,转身往巷子深处走。我提着蛇皮袋跟在后面,鞋底踩着松动的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啃一块干硬的骨头。

家门口的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往下掉,铺在地上像层烂纸。院墙是用煤矸石砌的,墙头上的铁丝网锈成了红褐色,挂着几个破塑料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掏出钥匙开门,锁孔锈得厉害,拧了半天才打开,门轴发出一声惨叫,像是被人踩断了腿。

院子里堆着些破烂——锈掉的铁皮桶、缺了腿的木凳、还有半袋没烧完的煤块,煤块上长着白毛,像发霉的馒头。他径直走进堂屋,我放下蛇皮袋,听见里屋传来他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每一声都带着痰音,黏糊糊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推开堂屋的门,一股霉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他坐在靠墙的藤椅上,背弓得像只虾,手里捏着个铁皮药盒,正抖抖索索地往嘴里倒药片。药盒上的字被磨掉了,只剩下个模糊的喘字。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声音被咳嗽扯得七零八落。我拉过板凳坐下,看见墙根立着个相框,玻璃上蒙着灰,里面是母亲的照片。她穿着碎花衬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像被水泡过。

后院那煤棚,他咽下药片,喉结动了动,再不拆,就得砸着人了。

我没说话。那煤棚是我记事起就有的,用青砖砌的,顶子是铁皮的,下雨时噼里啪啦响,像放鞭炮。小时候我总爱钻进去,在煤堆上打滚,每次都被他揪着耳朵拽出来,骂我贱骨头,就爱跟煤渣子亲。

工具都备好了。他站起身,往灶房走,你先歇着,晚饭我弄。

灶房的窗台上,摆着把大锤。锤头是黑铁的,磨得发亮,木柄被手汗浸成了深褐色,靠近锤头的地方缠着圈铁丝,铁丝上还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我盯着那把锤看了会儿,左手小指突然抽痛了一下——那道弯了的关节,就是拜这把锤所赐。

那年我八岁,他教我砸煤块,说男人得有力气,不然镇不住事。我没抓稳锤,锤头偏了,砸在他扶着煤块的手上。他没喊疼,只是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嘴角流血。后来他自己找了块布条缠手,血把布条浸得通红,像块红烧肉。我的小指就那么弯了,再也没直过来。

看啥?他端着碗进来,碗里是咸菜炒土豆,油星子浮在上面,亮晶晶的。这锤跟着我三十年了,比你岁数都大。

我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土豆炒得太咸,齁得嗓子发紧。他就着咸菜喝白酒,酒瓶是玻璃的,标签早就没了,里面的酒是浑浊的黄色,像掺了沙子。

你妈以前总说,他喝了口酒,眼睛看着墙,这煤棚得修修,漏风。

我夹土豆的手顿了顿。母亲走的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咳嗽得直不起腰,临终前还念叨着煤棚的顶子。他守在床边,一句话不说,只是抽烟,烟灰掉在被子上,烫出个洞。

吃快点。他把碗往我面前推了推,明儿一早动工。

夜里我睡在西屋,床板硌得骨头疼。窗外的风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我摸了摸左手小指,那道弯了的关节像个钩子,勾着些模糊的记忆——他举着锤的背影,母亲咳嗽的声音,煤棚顶上噼里啪啦的雨声。

后半夜,我被他的咳嗽声吵醒。他就在隔壁屋,咳得像要把肺咳出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呻吟。我披了件衣服过去,看见他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背上投下几道影子,像裂开的伤口。

水。他哑着嗓子说。

我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他接过去,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些在裤腿上。老毛病了,他喝了口水,喘着气说,肺里跟塞了团棉花似的。

我没说话,帮他掖了掖被角。被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灰扑扑的,像煤渣。

明儿你要是累了,他突然说,就歇着,我自己来。

我走出屋,看见灶房的灯还亮着。那把锤在窗台上,被月光照着,锤头泛着冷光,像只睁着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他就把我叫醒了。院子里飘着煤烟味,他在生炉子,火光映着他的脸,沟壑纵横的,像块老树皮。

吃了饭就动手。他把窝头扔给我,窝头是硬的,咬起来硌牙。

后院的煤棚果然歪了,北墙往里凹,青砖之间的水泥裂开了缝,像咧开的嘴。煤棚门口堆着些杂物——破麻袋、锈铁丝、还有个掉了底的水桶,桶边上长着青苔,绿油油的。

先把东西清出来。他扛着镐头,往煤棚走,里面还有半吨煤,留着冬天烧。

煤棚里黑黢黢的,一股子霉味。他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煤堆,煤块上长着白色的霉斑,像撒了层盐。我抱起一捆破麻袋,麻袋上的煤灰蹭了满身,呛得我直咳嗽。

没用的就扔了。他用镐头扒拉着煤堆,别跟个娘们似的,啥都当宝贝。

我把破麻袋扔进墙角的垃圾堆,看见里面有个铁皮青蛙,上了弦能跳的那种。那是我十岁生日,母亲给我买的,后来被他发现,说玩物丧志,一脚踩扁了。没想到他没扔,还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