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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交错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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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目光定格在窗边。

陆昭明背对着他,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母亲那份沉甸甸的病历本。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他似乎看得很专注,手指捏着纸张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你……沈砚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你早就知道?

不是疑问,是绝望的控诉。

陆昭明的背影猛地一震。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合上病历本,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仓皇。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不再冰冷,反而布满了血丝,眼神里翻涌着沈砚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震惊、愤怒、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和无力感。

所以……陆昭明的嗓子也哑了,他死死盯着沈砚,像是要把他看穿,所以你才他妈的要退学?!要去打工?!就因为这个?!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被欺骗、被隐瞒的暴怒,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恐慌。

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天幕,紧接着,一声撼动天地的惊雷轰隆一声炸响,震得画室的玻璃窗嗡嗡震颤。

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陆昭明的脸。沈砚清晰地看到了他发红的眼眶,那里面翻腾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痛苦。这眼神如此熟悉,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仅仅在一周前,同样是在这间画室,同样是这样压抑的午后。陆昭明把他堵在储物柜前,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少年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阳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沈砚的感官。他低着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孩子气的霸道,热气喷在沈砚敏感的耳廓:喂,听着……不准放弃!等考上美院,我陪你去普罗旺斯,去看真的向日葵田!漫山遍野那种!听到没有?那一刻,他镜片后的眼神,也是这样,带着一种固执的、不顾一切的赤诚和……祈求。

我没有选择……沈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被窗外的雷声轻易盖过。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窥破最深伤疤的羞耻感淹没了他。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陆昭明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转身就想逃离这个地方。这里让他窒息。

站住!手腕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死死攥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沈砚被迫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身后少年胸膛剧烈的起伏,能感受到那喷薄欲出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情绪。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在沈砚冰凉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

那灼热的温度烫得沈砚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晕开的水痕。那不是雨水。

我爸……陆昭明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和卑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爸说了……只要我……只要我考上斯坦福商学院……他就……他就给你妈安排最好的专家会诊……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沈砚,你听到没有?钱不是问题!你不准走!不准退学!

斯坦福商学院……那是陆昭明父亲为他规划好的、金光闪闪的未来蓝图,是陆家继承人的必经之路。此刻,却成了陆昭明手中唯一的、可以用来挽留沈砚的、沾着血泪的筹码。

沈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手背上那滴泪水的温度,比窗外的惊雷更让他感到震撼和……心痛。他从未想过,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陆昭明,会为了他,在这样一个地方,流下滚烫的泪水,说出这样近乎卑微的承诺。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攫住了他。他为他痛,也为自己痛。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班主任焦急的声音传来:陆昭明!快!你爸来了!在楼下……

陆昭明攥着沈砚手腕的手猛地一松,像是被烫到。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而冰冷,仿佛刚才那个脆弱流泪的少年只是一个幻觉。他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沈砚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沈砚读不懂也无力去解读的东西,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画室,背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沈砚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紧握的灼痛感,手背上那滴泪痕在空气中迅速冷却。窗外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混乱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鬼使神差地,沈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教学楼侧面的回廊。这里正对着办公楼入口。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玻璃窗,他看到了一幕让他心脏骤然停跳的画面。

倾盆暴雨中,一个穿着昂贵定制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了陆昭明一个耳光!

啪——!

那清脆而狠戾的响声,隔着厚重的雨幕和玻璃,依然清晰地刺入沈砚的耳膜。他看到陆昭明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痕。雨水立刻冲刷上去,混合着嘴角可能渗出的血丝。

陆昭明没有捂脸,甚至没有后退一步。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他的父亲,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黑发、脸颊疯狂流淌,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临绝境的幼狮,对着那个掌握着他命运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绝望的怒吼:

你以为用钱就能买我的人生?!买他的未来吗?!!

吼声穿透雨幕,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和悲哀。吼完这句话,陆昭明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穿透雨帘的利箭,直直地射向回廊拐角——正好对上了躲在阴影里、浑身冰冷、脸色惨白的沈砚!

隔着模糊的雨幕,隔着冰冷的玻璃,隔着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和残酷的现实,两人的目光在电闪雷鸣中死死地交汇。陆昭明的眼中,是燃烧殆尽的灰烬,是刻骨的恨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彻心扉的诀别。而沈砚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了悟。

三天后,机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涌动,广播里流淌着冰冷的登机提示音。沈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背着那个褪色的画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他熬了几个通宵、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最后一点希望完成的几幅画稿。这是他投给一家海外小型艺术机构征集稿的最后尝试,也是他能为母亲筹集医药费所做的、渺茫无力的最后挣扎。

他走到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前,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最后看了一眼信封上那个遥远国度的地址,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他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信封塞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投递口。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命运的齿轮无情地合拢。

他抬起头,透过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就在这一刻,一架银白色的波音客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猛地刺破厚重压抑的云层,冲向未知的远方。

阳光在它银色的机翼上短暂地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随即被更深的云层吞没。

沈砚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那架飞机消失的方向。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盛满了整个雨季阴霾的眼睛。

那架远去的飞机,就像当年画室里被撕碎的、永远停留在纸上的向日葵。他们的夏天,连同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悸动和绝望的承诺,都在这一刻,被永远地定格在了未完成的状态,埋葬在了这场冰冷刺骨的暴雨里。

七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足以让一个少年洗尽青涩,也足以将刻骨铭心的痛楚沉淀成心底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沈砚站在创视纪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办公室门外,光可鉴人的玻璃门映出他此刻的身影。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取代了洗白的校服,勾勒出他比少年时更显清瘦却也更加挺拔的身形。曾经遮住眉眼的碎发被利落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轮廓,只是那双眼睛,沉淀了岁月的风霜,显得更加沉静深邃,像深秋的潭水,平静无波,却难掩深处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胸前挂着一张蓝色的实习生工牌,沈砚两个字印得清晰而陌生。掌心沁出的细密汗珠,无声地浸湿了手中那份厚厚作品集的边缘。里面装着他这些年挣扎求存、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打磨出的心血,是他敲开这扇门、试图在这座钢筋森林里为自己和病床上母亲争得一线生机的唯一武器。

昨夜,那个神秘而低沉的电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只要你能拿下陆氏集团这个年度最重要的品牌升级案,成为项目核心创意成员,你母亲的后续医疗费,我全包。沈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陆氏集团……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深处,激起了滔天巨浪。他几乎能猜到电话那头是谁——那个掌控着陆家庞大商业帝国、七年前在暴雨中甩了陆昭明一耳光的男人。七年过去,他依然在用金钱精准地拿捏着别人的软肋,操控着棋子的走向。

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屈辱、愤怒、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期待。他抬手,指节在冰冷的玻璃门上轻轻叩响。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低沉、略显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

沈砚推开门。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穿着深黑色高定西装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正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脉络。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仅仅一个背影,那种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便扑面而来。

听到开门声,男人缓缓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