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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交错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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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卷起地上几片过早凋零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青禾中学美术教室紧闭的门上。沈砚站在门口,像一个误入禁地的影子。他指节泛白地攥着那个褪了色的旧画夹,帆布边缘已经磨起了毛边,露出底下灰白的经纬线。画夹很沉,里面装着他辗转三所学校的全部家当——厚厚一叠素描、水彩,还有几张小心翼翼夹在中间的、色彩格外明艳的向日葵习作。

玻璃窗像一块巨大的、蒙尘的镜子,映出他苍白瘦削的脸。额前略长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却掩不住眼底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者说,是疲惫。校服洗得发白,领口处还沾着一道搬家时蹭上的、难以洗净的灰痕,像一道不和谐的休止符,烙印在他试图融入新环境的努力上。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丙烯颜料和旧木头混杂的独特气味,这熟悉的味道本该让他安心,此刻却只加重了他胸腔里沉甸甸的滞涩感。第三次转学,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还有那些带着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喉咙微痛,终于抬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画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下午斜射进来的阳光,将一排排蒙着防尘布的画架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他走向角落一个空着的画架,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刚放下画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带着戏谑、尾音微微上扬的声音,像冰锥划破了画室的寂静:

哟,新来的哑巴?

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倏地转身。

梧桐树荫下,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机车夹克的男生斜倚着树干,姿态慵懒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侵略性。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利落的短发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跳跃。他指尖灵活地转动着一支银色的派克钢笔,金属笔身在光线下折射出冷冽的寒芒。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狭长而深邃,此刻正饶有兴味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沈砚,眼神里没有同龄人的热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锋,轻易就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最脆弱的部分。

是陆昭明。沈砚在踏入这所学校的第一天,就无数次从周围人的议论和敬畏交织的低语中听到过这个名字——青禾的风云人物,家世显赫,成绩优异,同时也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行事乖张。他像一头盘踞在自己领地里的年轻雄狮,无人敢轻易招惹。

陆昭明看着眼前这个转学生像受惊小鹿般颤动的睫毛,苍白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模样,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似乎找到了一个新鲜的出口,升起一丝恶意的趣味。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逼近沈砚。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敲在沈砚紧绷的神经上。

距离骤然缩短,那股混合着淡淡烟草和高级古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陆昭明手中的钢笔尖几乎要戳到沈砚校服领口下微微凸起的锁骨,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

听说……陆昭明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目光紧紧锁住沈砚低垂的眼,你连上讲台做个自我介绍都不敢?嗯?

沈砚下意识地后退,单薄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属画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画架晃动,上面一块盖着防尘布的静物石膏模型也跟着颤了颤。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这个月第三次转学,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审视、试探,甚至是带着恶意的目光。他习惯了低头,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可当陆昭明带着那种睥睨一切的眼神,突然伸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夺过他紧紧抱在胸前的速写本时,指尖那一瞬间的、微乎其微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皮肤,让他浑身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啧。陆昭明无视了沈砚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身体,随意地翻开速写本。纸张哗啦啦地响。本子里大多是铅笔素描,线条干净利落,构图精准,透着一股扎实的功底和沉静的气质。有校园一角的速写,有静物的深入刻画,翻到中间一页时,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页铺满了向日葵的习作。饱满的花盘向着同一个方向,金黄色的花瓣在纸面上热烈地燃烧,仿佛要挣脱纸张的束缚。笔触大胆奔放,色彩浓郁得几乎溢出纸面,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画者本人的沉静内敛形成鲜明反差。

陆昭明盯着那绚烂的向日葵看了几秒,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忽然,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画得……也就那样吧。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这种烂大街的题材,充满廉价又俗气的‘正能量’,也就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只会无病呻吟的转学生,才会当个宝贝似的画了又画。

话音未落,他捏着速写本边缘的手指猛地用力——

嘶啦——!

尖锐的、纸张被无情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利刃划破绸缎,狠狠刺穿了画室的寂静,也刺穿了沈砚紧绷的神经。那朵最饱满、最灿烂的向日葵,连同承载它的纸页,被从中一分为二。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看着那两片残破的、金色的碎片,像被折断翅膀的蝴蝶,打着旋儿飘落在地板上。喉咙里仿佛瞬间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堵,噎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酸涩的热意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压了下去。

他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伸出手,想去捡拾那破碎的残片。那是他心底为数不多的、还愿意捧出来见光的色彩和温暖。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微凉的纸张边缘——

啪嗒。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带着主人不容置疑的傲慢,重重地踩在了那两片残破的向日葵上,正好碾在花盘中央。昂贵的意大利小牛皮鞋底,将那些金色的、充满希望的笔触,彻底碾入尘埃。

道歉。陆昭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仿佛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砚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视线凝固在那只践踏着他心血的皮鞋上。屈辱、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他抬起眼,不再是之前那种习惯性的闪躲和低垂,而是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直直地迎上了陆昭明那双淬着冰的眼睛。

那双总是低垂着、仿佛盛满了整个雨季阴霾的眼睛,此刻像被拨开了浓雾的深湖,清晰地倒映出陆昭明带着一丝错愕的脸。湖底没有陆昭明预想中的恐惧、哀求或者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无声涌动着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倔强。

……为什么?沈砚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长时间沉默后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纹,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画室里。那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陆昭明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心湖。

陆昭明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那玩世不恭的戏谑瞬间冻结。踩在画纸上的脚,不自觉地微微松动了一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软弱可欺、连话都不敢说的哑巴,会在这个时候,用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质问的语气,直视着他问为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画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暗流。

当天深夜,城市陷入一片灯火阑珊的疲惫。沈砚穿着便利店绿色的围裙,站在冷清的柜台后。惨白的灯光照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他机械地整理着货架,冰柜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交接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习惯性地打开自己那个褪色的旧画夹,想确认一下里面仅剩的、没被撕毁的几张画稿是否安好。

手指触碰到画夹内层一个微小的、不寻常的凸起。

他动作一顿,疑惑地将手探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粗糙的纸片。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展开。

那是一张便利店里最常见的那种黄色便签纸。纸页有些泛黄发皱,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很久。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黑色中性笔画下的简笔画——半朵向日葵。花瓣只画了一半,线条显得有些急促和笨拙,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歪扭,花盘也显得潦草,但能清晰地辨认出那是向日葵。在画的右下角,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写出来的陆字,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像是一个仓皇逃离现场留下的印记。

沈砚捏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指尖冰凉。他看着那半朵潦草的向日葵,又想起下午被无情撕碎、践踏的那一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胀得发痛。便利店冰冷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他紧紧抿着唇,将那小小的纸片重新折好,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将它轻轻放回了画夹最深处,那个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日子像被撕掉的日历,一张张飘落。沈砚依旧沉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青禾中学这个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环境里,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新的八卦和学业压力覆盖。陆昭明依旧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存在,只是他投向沈砚的目光,少了最初的纯粹恶意,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探究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那半朵向日葵的便签,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砚死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后,便沉入了更深的黑暗,再无后续。两人偶尔在走廊、画室擦肩而过,眼神短暂交汇,又迅速错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沈砚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压缩到了极致。上课、画画、值夜班。便利店昏黄的灯光下,他常常一边啃着冷掉的面包,一边对着摊开的习题集或画稿,熬过一个又一个疲惫的深夜。支撑他的,是母亲日渐衰弱的笑容,和医院缴费单上那个不断增长、令人窒息的天文数字。他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沉默地承受着生活施加的所有重量。

直到那一天。

教室前方,高考倒计时牌上猩红的数字,在沈砚眼中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刺耳的99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刚接到医院的催缴电话,护士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张薄薄的缴费单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纸张边缘,墨迹晕开一片。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不顾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奔向美术教室——他需要一点颜料和画纸,完成一份能换取微薄稿费的插画投稿。

午后的画室空无一人,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沈砚冲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手忙脚乱地翻找。钥匙几次都没插进锁孔。终于打开柜门,他伸手去拿最里面的画具盒——

他的动作僵住了。

画具盒被挪开了位置,而原本压在盒子下面的、那个印着市第一医院抬头的牛皮纸文件袋,此刻正赫然摊开在储物柜的隔板上。里面几张关键的检查报告和诊断书,被抽了出来,散落在旁边。

沈砚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颤抖着拿起最上面那张纸,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那个足以摧毁他整个世界的诊断结果——晚期乳腺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赤红的眼睛在画室里疯狂搜寻。

目光定格在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