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岳阳楼记(第1页)
一天之后,摩托车的引擎在连续轰鸣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在永州城郊的柏油路边哑了火。
温羽凡捏下刹车时,指节在磨秃的车把上硌出红痕,车胎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最后一声疲惫的“咯吱”响。
路边那间灰扑扑的公厕像块被遗弃的积木,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黄土,铁门上的红漆早已褪成斑驳的粉白,被风刮得吱呀乱晃。
温羽凡推开门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与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墙角的蛛网沾着枯叶,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他反手闩上门,金属插销“咔嗒”一声落定,将公路上的车流声隔在了外面。
昏黄的节能灯光线歪斜,在瓷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靠在斑驳的瓷砖墙上,先长长吁了口气。
脱苗服时,粗麻布料蹭过结痂的伤口,带来细碎的痒。
衣摆处的血渍早已发黑,像干涸的泥块嵌在纤维里,袖口沾着的青紫色痕迹是蛊藤汁液留下的,摸上去硬邦邦的,边缘还勾着几根干枯的蕨类草屑。
这衣服陪着他闯过五毒阵,挡过竹箭的尖锋,此刻沉甸甸的,像裹着半段生死线。
他换上了自己的黑色风衣。
布料是水洗过的柔软,贴着皮肤时带着种近乎陌生的妥帖,牛仔裤的裤脚磨出了毛边,那是他出发前就有的样子,此刻却像隔了一个世纪。
他抬手扯了扯衣领,触到颈侧的旧疤时,突然想起阿朵递给他这件苗服时,指尖划过布料的温度。
苗服不能丢。
他蹲下身,把苗服平铺在积着薄尘的洗手台上,小心翼翼地抖掉草屑。
衣襟上的盘扣松了两颗,他耐心地一颗颗系好,青布对襟的纹路被血渍浸得发深,却依然能看出针脚的细密。
蓝布包就放在脚边,被露水浸得发潮。
他把衣服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随身的蓝布包最底层,上面压着阿朵给的油纸包(里面的药粉还带着淡淡的雄黄味),再往上是那只刻着蛊文的银铃,碰撞时发出细碎的脆响,像在提醒他别忘苗疆的事。
公厕外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叶子打着旋落在公路上。
温羽凡推开门时,阳光刺得他眯起眼,黑色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
t恤。
他跨上摩托车,蓝布包在车后座颠了颠,像揣着块沉甸甸的暖石。
里面裹着的不只是一件旧衣,还有苗地的雾、阿朵檐下的铜铃,以及那段在刀光蛊影里,忽然照进暖意的日子。
引擎重新发动时,他回头望了眼那间公厕,铁门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
后视镜里,灰扑扑的影子越来越小。
风卷着碎叶掠过摩托车的挡泥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温羽凡的指尖在磨秃的车把上微微发力,生锈的油门被拧到底,引擎爆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像头疲惫却倔强的兽,驮着他在柏油路上撕开一道残影。
他没有再往东。
后视镜里,湘南的山影正一点点被甩远,那些缠绕多日的雾霭早已消散,只剩天边的云被风扯成稀薄的纱。
车把剧烈震颤,震得虎口发麻。
这是连续三天高强度行驶的后遗症,车胎的纹路里嵌着沿途的泥块,有的还沾着苗疆特有的靛青色草汁,像一串沉默的轨迹。
经过长沙时,车流在高架桥上汇成缓慢流动的光河,喇叭声、引擎声、街边小贩的吆喝声裹着尾气涌来,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
温羽凡的摩托车像条滑溜的鱼,贴着车流边缘的空隙窜过,车身擦着一辆白色轿车的后视镜时,对方按响的短促喇叭声在他身后炸开,很快就被风吞了进去。
他甚至没回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紧握车把的指节泛着青白。
这座城市的热闹与他无关,就像他口袋里那部早在重庆山道上就关机的手机,屏幕漆黑,切断了所有可能的追踪信号。
两次变道更是关键。
在重庆界碑旁突然拐向南下国道,又在永州城郊的岔路口猛地折向北方,像在地图上画了个潦草的锐角。
那些追了他半个月的影子,大概还在浙闽的山路上兜圈,或是困在湘南的梯田迷宫里……
后视镜里干干净净,只有被车轮卷起的尘土在夕阳里慢慢沉降,连辆可疑的
suv都没有。
这太平来得有些不真实。
风穿过头盔的缝隙,带着十一月特有的凉意刮在耳廓上,取代了之前那些若有若无的引擎轰鸣;
路边的白杨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不像苗疆的竹林那样藏着未知的眼睛。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变得格外清晰:
在柏油完好的路段是平稳的“呜呜”声,遇到修补的补丁时会发出“咯噔”的颠簸,仿佛这世界真的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和这头铁兽在沉默地狂奔。
直到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那抹光漫过远处的水线时,温羽凡才猛地捏下刹车。
“吱——”轮胎与路面摩擦出尖锐的嘶鸣,青烟瞬间冒起,摩托车在惯性里滑出半米才停稳,车链“哐当”响了一声,像是在抱怨这突然的停顿。
眼前就是洞庭湖了。
水面在暮色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远处的君山岛缩成一团模糊的青影。
而湖畔最高处,岳阳楼的飞檐正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那些翘角像被点燃的火焰,在渐暗的天色里明明灭灭。
墙面上斑驳的砖痕、斗拱上精致的雕花,都被这层光裹着,古老得像从画里走出来,又亮得让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