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兽医赵大爷(第1页)
老太太顺着温羽凡的目光瞥向墙上的全家福,竹针在指间顿了半秒。
她嘴角悄悄弯起个浅弧,没吭声,只把银灰色的毛线在指间绕了个紧实的圈,竹针“咔嗒”一声穿过线圈,织出半片规整的纹路,像在给记忆打个稳妥的结。
她原以为这仨年轻人拿了饼干和水就该走了。
看他们那样子,定是赶路急慌了的,一个背篓似的背着个伤腿的,还有一个姑娘家裤脚还沾着草籽,哪有闲心在这土坯房里多待。
可竹针刚又织了两圈,就听见温羽凡低低“咦”了一声。
温羽凡正扶着柜台稳了稳背上的金满仓,手背不经意蹭过对方的后颈,那温度烫得他心里一紧。
他赶紧侧头,见金满仓额角沁着层冷汗,脸色白得像褪了色的粗布,嘴唇抿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带着点发飘的热乎气。
“大娘,”他声音里裹着藏不住的急,眉头拧成个疙瘩,“村里有卫生院不?我这兄弟……”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金满仓的伤腿,夹板边缘的纱布早就被血浸得发暗,“不光伤着,好像还烧起来了。”
金满仓本就昏昏沉沉,被这一拍倒机灵了些。
他瞅着温羽凡递来的眼神,立马心领神会,当下就把五官拧成了团:眉头揪得像打了死结,嘴咧得能看见后槽牙,喉咙里还挤出半声压抑的痛呼,仿佛那伤腿不是被夹板固定着,而是正被人往反方向掰。
老太太被他这夸张模样逗得直乐,手里的竹针都停了,巴掌在大腿上拍得“啪啪”响,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哎哟,这孩子,都疼成这样了还耍宝呢?”她笑得喘了口气,才直起身,用竹针往村西头的方向指了指,“卫生院可没有,咱这山沟子哪有那金贵地方。要说看腿啊……”
竹针的针尖在晨光里闪了闪,她慢悠悠道:“前头第三个路口右拐,有个青瓦院子,门口立着半截老栓马柱,石头都磨得发亮的那个,就是老赵家。别看他门楣上挂着‘兽医馆’的木牌,治跌打损伤可比县城医院的大夫灵多了!去年隔壁村老李头从牛背上摔下来,三根肋骨都断了,躺床上哼哼唧唧的,还是老赵头拎着药箱过去,敷了三副草药,没过俩月,人家就能扛着锄头追孙子跑二里地,比小伙子还利索!”
“兽、兽医?”金满仓的脸“唰”地垮下来,刚还拧着的眉头一下松开,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眼神里的嫌弃快溢出来了,“给猪牛羊看病的?那能行吗?别给我腿治得更糟……”
温羽凡却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稳得像压着块石头:“兽医怎么了?能治伤就行。管他是给人瞧还是给牲口瞧。”他说着弯腰调整金满仓的姿势,夹板边缘故意往柜台角上轻轻一蹭,“吱呀”一声响,像根生锈的合页在较劲,“就是怕人家见咱是外乡人,又是这狼狈模样,不肯接。”
“嗨!”老太太把竹针往柜台上一搁,银镯子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叮铃铃响,“老赵头那人,是典型的面冷心热。早年在镇上兽医站待过,见多了生老病死,心善着呢。你们去了就说是村东头小卖部的周婶子介绍的,他保准给你们好好瞧。”
她说着忽然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凑近霞姐耳边,眼角还往门外瞟了瞟,像怕被谁听见似的:“对了,他院子里拴着条黑狗,叫起来跟打雷似的,震得墙皮都晃,可你们别慌……那畜生就是嗓门大,胆子比芝麻还小,你一跺脚它就得夹着尾巴躲桌底下去。”
霞姐连忙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带,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金满仓趴在温羽凡肩头,听着周婶子絮絮叨叨地数着路口的老槐树、歪脖子井,指望着他们能顺顺当当找到老赵家。
恍惚间,老太太鬓角的白发被晨光染成了浅金,让他忽然想起外婆。
小时候外婆总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说“远亲不如近邻”,说当年她生急病,是隔壁王大爷背着她走了三里地才找到大夫。
此刻闻着小卖部里混着饼干香和淡淡霉味的空气,听着周婶子热心的絮叨,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间。
上回见外婆还是十年前的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老人插着鼻饲管躺在病床上,手腕细得像根枯柴,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烛火。
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外婆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反复说“邻里好,赛金宝”……
直到此刻,被陌生老人的善意裹着,他忽然懂了。
三人告辞时,老太太从柜台下摸出张牛皮纸,指尖捻起旱烟丝往里裹,金黄的烟丝混着点点碎末,在阳光下泛着暖烘烘的光泽,带着股陈年的草木香。
“给老赵头的,”她眼角的皱纹挤成朵干菊花,声音带着清晨露水的润,“他那烟锅子三天两头空着,见了这玩意儿,保准给你兄弟好好瞧腿。”
霞姐手忙脚乱去接,指缝刚夹住纸包,就从兜里摸出两张钞票,一张十元一张五元,边角被汗浸得发皱,轻轻往柜台上放:“大娘,这烟丝得算钱。”
老太太的手快得像阵风,没等钞票落稳就推了回来。
掌心的温度透过纸币传过来,带着常年织毛衣磨出的硬茧,摩挲得霞姐手心疼:“多大点事儿!”她往柜台里挪了挪竹椅,椅腿蹭过土坯地发出吱呀声,“你们年轻人在外头跑,摔了伤了的,婶子指个路还能要钱?再说了,这烟丝是给老赵头的,你给啥子钱。”
霞姐的指尖还沾着刚才摸钞票的凉意,看着老太太蓝布围裙上沾着的毛线头,忽然想起大伯父总说的“人情比银子贵”。
小时候她不懂,觉得银钱最实在,此刻被这双粗糙却滚烫的手推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心口——原来真有比钞票更暖的东西,藏在这些不图回报的善意里。
……
出了小卖部,阳光把土坯房的影子拉得斜斜的。
温羽凡背着金满仓往村西头走,鞋底碾过混着草籽的土路,发出沙沙的响。
金满仓的下巴磕在他肩窝,呼吸带着点发飘的热乎气,伤腿偶尔的抽搐让温羽凡下意识绷紧了腰背。
转过第三个路口,青灰色的栓马柱突然撞进眼里。
柱身被摩挲得发亮,顶端缺了个角,露出里面的木茬,像颗被啃过的牙。
“但愿这兽医真有两把刷子。”温羽凡的声音压得低,气音混着风扫过稻叶的声儿,听着有点飘。
背上的金满仓身体烫得厉害,夹板边缘的纱布早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再耽误下去,真怕要落下病根。
金满仓闻言动了动,伤腿的夹板蹭过温羽凡的后背,带来阵尖锐的疼。
他倒吸口冷气,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但愿吧……”声音里的无奈能泡出苦水,“总比被岑家那帮人追着强,真要是兽医把我治成‘四条腿’,好歹也能多两条腿跑路。”
霞姐走在侧边,手里攥着那包旱烟丝,指腹一遍遍碾过纸包上的褶皱。